他的一隻手被銬在床柱上，手腕上滿是磨破皮后，結了痂但又被反覆撕開的傷痕，看樣子就知道，為了擺脫這個手銬，他曾付出過多大的努力。

他安下心來，習慣性地打開IE，登上了論壇。

楊主任笑道：「你繼續啊，我也想聽聽你英文說得怎麼樣。」

方思敏眉頭一蹙，實在不想跟對方搭話。

連續念叨了十幾分鐘，方思敏終於忍不住了，跳起來張口就喊：「my name is Fangsimin……」

但他的病友彷彿是抓住了方思敏的把柄，一直不住地念叨：「精神分裂症，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精神分裂症，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精神分裂症，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

正說著話，後頭又跟進來兩個白大褂。

方思敏喘著氣，又習慣性地點開了他那其實萬年沒人搭理的QQ。

但做完這動作，馬上就後悔了。

方思敏的大姐，總算鬆了口氣。

「什麼怎麼回事啊……」方思敏他姐被嚇壞了。

楊主任穿著白大褂走進來，一瞧方思敏正站在床上飈英語，不由微微一怔。

「不餓。」方思敏搖了搖頭。這句話倒不是假的。在東甌市的這幾天，恐怕是他最近5年以來，作息最好的5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有的時候甚至能偶爾鍛煉一下。而且醫院里的伙食也不算差，暈素搭配均勻，吃得比在家裡的時候還好。

但等了好幾分鐘，對方卻一直沒回。

然而方思敏的鄙視落空了，老漢完全沒聽出他話里的鄙視，只是激動地揮舞著雙手，手銬和床柱碰撞摩擦著，發出哐哐的響聲，一根筋地大喊大叫道：「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看不起我！老子就是知道你看不起我！」

十幾天沒回來，家裡卻和離開前沒什麼太大的變化。

遇上這種無法溝通的室友，方思敏猶如狗咬刺蝟，不過仗著對方被銬在床上，他倒是難得敢當著別人的面直接噴，毫無顧忌地冷嘲熱諷道：「呵，像你這種弱智，我有什麼理由要看不起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你只不過是個精神病加老年痴獃的垃圾而已。也就是幸好這世上還有精神病院，要不然你早就被人打死了你信不信？」

他大姐忙道：「電腦已經拿回來了，放在客廳。」

他大姐淚盈盈地握著他的手，不住地安慰道：「阿敏，你放心，回家了啊，壞人不會來抓你了。」

辦完交接手續，這才把綁在方思敏身上的約束衣解開。

方思敏他姐一愣，終於想起來，臨走之前和-圖-書，東甌市那邊還交了一個信封給她。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的電腦不見了。

「回去再說吧，具體還要看情況。」領頭醫生戴著口罩，面無表情道。

方思敏覺得耳朵里有個聲明在鳴叫，猶如火車的汽笛一般，嗚嗚嗚漸漸變響。

他現在口袋裡差不多一分錢都不剩了，這電腦要是再出問題，那真是要斷糧。

「有什麼情況好看的啊，我們家阿敏他就沒病……」方思敏大姐說著，趕緊把醫生拉到車子的另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動作隱蔽地塞到醫生手裡。

「放在家裡！」

「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你身後那面牆裡藏著十幾條黃金，你幫我把牆鑿開，黃金我們四六分，我四你六。等我出去，馬上就拉隊伍跟張作霖干，老子看他不爽好多年了。老方，我知道你是個博士，以後我就保你做我的教育部長，漂亮的女大學生，你想睡幾個就睡幾個，嘿嘿嘿嘿……」康寧醫院某病房內，身穿病號服的某位五旬老漢滿臉猥瑣地說到這兒，忽然咧大了嘴，一掛口水就跟瀑布似的掛了下來，在剛擦過不久的地上，形成了一片噁心的水窪。

方思敏一見到她，立馬撲了上去，眼神中透著明顯的癲狂，問道：「姐，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不是了！你個睜眼說瞎話的弱智！」老漢別的不行，兩個字兩個字的新詞彙，倒是學得很快，馬上就把從方思敏身上學來的形容詞，用在了方思敏聲音，嗓門更是比方思敏大了一倍都不止，高聲道，「每天被楊主任拉出去電兩回，電完回來就跟娘們兒似的哭個不停的人是誰？每天被護士喂葯，吃藥的時候乖得跟我孫子似的人又是誰？每天跟我說自己是博士，結果連句英文都說不利索的又是誰？你個弱智，你才有病！你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老子好歹還有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不是蔣介石！你呢！你麻痹你全天24小時，就沒一秒鐘是清醒的！不管瘋沒瘋，就知道跟老子說你是博士！博士你媽個蛋！你要是博士，老子就是博導了！」

等大姐一出了門，方思敏馬上就掀開被子，跑到外屋把自己的寶貝電腦拿回了卧室。

方思敏被這瘋子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往後縮了半個身位。

「阿敏，阿敏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啊……」方思敏他姐慌了，趕緊拿出手機，撥通了他哥的電話，帶著哭腔道，「喂，你快來！阿敏腦子出問題了，真的瘋了啊……」

方思敏百感交集，忙回道：「王哥，到底怎麼回和*圖*書事啊？」

在醫院里的時候，方思敏完全不知道他文憑被撤銷的事情，但是連續兩個人向他提出這個問題，已經足以讓他不安到了極點。

包醫生掂了掂分量，馬上展顏一笑，改口道：「等出了曲江省再說。」

「這個。」楊主任跟指認牲口似的，指著方思敏道，「中度精神分裂，還有嚴重的認知障礙和偏執人格傾向，目前沒發現有暴力傾向，不過最好還是捆起來，以防萬一。」

方思敏話音落下，方才還瘋癲得不要不要的老漢，忽然安靜了下來。

方思敏還當自己又要被弄去什麼不見天日的地方，嚇得都忘了反駁楊主任說他自己沒有病，大聲喊道：「你們是誰？我告訴你們，你們不管帶我去哪裡都是違法的，是非法拘禁！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你們知道吧？你們要是還把我當精神病，信不信我弄死你們？！」

方思敏的大姐憂心忡忡地在車裡等待了3個多小時后，待車開到高速下車前的最後一個服務站，閩江精神病院的醫生終於把貌似奄奄一息方思敏從車裡推出來，神色鄭重地對方思敏的大姐道：「我們可說好了，這是你們家屬自己強烈要求的，出了事情，我們醫院可不擔責任。」

五旬老漢大聲道：「那你證明給我看！」

「你愛信不信。」

他抬起頭，看著他姐，彷彿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我是博士，我是博士，我是博士……」

「姐……」方思敏虛弱地喊了聲。

界面跳轉，跳出了東甌市公安局的一個問政答覆。上面用方某某模糊了他的真實姓名，卻清楚地點出了他【諾亞方舟】的馬甲，並且寫明了拘捕理由以及相關事實，而其中最令方思敏感到天旋地轉的，就是那句「另經群眾匿名舉報，方某某的博士論文系偽造，我局已將該情況上報相關部門。後續處理結果，請諮詢教育部。」

方思敏明明被五旬老漢罵得啞口無言，但死不認輸的個性，還是讓他死硬著脖子，強行繼續開嘲諷，滿臉欠抽的表情道：「你懂個屁，你知道什麼叫博導嗎？」

說話間，方思敏已經被推到了從閩江開來的救護車前。

……

接到了該接的人，兩輛車趕緊逃離東甌市。

剛一登陸上去，方思敏便發現私信的信箱里居然有99+的留言。

「老子知道！」五旬老漢一挺胸，並反問方思敏，「那你知道什麼叫博士嗎？」

就在這時，方思敏的大姐拎著一碗餛飩從外面回來。

「你果然是精神分裂晚期，一天24小時，就沒有半秒鐘是清醒的。」

他大哥卻hetubook.com.com是眉頭緊鎖，沉聲道：「怎麼搞成這樣啊，不會是真瘋了吧？」

方思敏焦躁了，他抓著不剩幾根毛的頭皮，一咬牙，又重新登上論壇，顫抖著，點開了那個鏈接。

溝通完畢后，又拿來一張單子，讓方思敏的大姐在上頭簽了字。

康寧醫院外，方思敏的大姐和大哥已經翹首期盼了大半個小時。為了能把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從東甌市運回去，這回他們全家可謂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甚至連某位已經退休的市領導都麻煩上了。周三徐毅光讓他們回去辦手續，他們馬不停蹄找人從居委會開始跑，一路跑遍了街道辦事處、街道衛生院還有區里和市裡的所有相關機構，短短36個小時，就把能用到的材料全都湊齊。不過就是後遺症大了點兒——現在不但東甌市這邊認定方思敏有精神病，連閩江那邊，方思敏生活區的方圓十里之內，有關方思敏患了精神分裂症的這件事，也已經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路人皆知了。不過這事情也沒辦法，畢竟拿不到這個證明，方思敏就回不了家。

「自願！自願！絕對自願！」方思敏的大姐連聲說道。

方思敏也愣住了。

「我……」方思敏張了張嘴，卻坐下了。

包醫生點點頭，先給醫院的領導打了個電話。

方思敏驕傲了，伸直脖子道：「我當然知道！我就是博士！」

他盯著方思敏看了幾秒，沒來由地嘴角一咧，發出了呵呵呵的笑聲。

方思敏雙手揮舞著，跟幾個小時前，他那位病友的動作簡直一模一樣，「有沒有文件，有沒有什麼文件給我……」

他大姐問道：「要不要我給你做點吃的？」

……

飛快地把線接好，打開電源，等了幾分鐘，隨著開機音樂響起，方思敏徹底安心了。

「喂！」似乎是看出方思敏眼神中的不屑和傲慢，五旬老漢突然暴躁起來，轉眼間變得表情猙獰，怒目圓睜地喝道，「你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我不跟你說了。」方思敏大姐沒好氣道，匆匆跑到救護車跟前，滿臉愁容地問領頭的醫生道，「包醫生啊，我們家阿敏什麼時候能回家？你們真要送他去精神病院啊？」

「放你個屁！」大姐怒道，「我們家阿敏這麼靈光的人，怎麼可能會瘋？就是東甌市這群吃屎的警察栽贓陷害的！」

方思敏生氣了，哼了一聲，轉頭背對五旬老漢，心裏默念不要和一個精神病人一般見識。

他可是就指著這碗飯活著呢，這家雜誌社要是不接受他的投稿，那他以後吃什麼？

她看了看裏面的東西，是和-圖-書一份複印件，全英文的，內容看不懂，但上面確實寫著方思敏的名字。

方思敏怒道：「你懂個屁！」

身為一個留美歸來的博士，他當然是不會把一個精神病人放在眼裡的。要不是這些天實在太無聊，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自己「閩江省高考文科狀元」、「留美生物化學博士」以及「美國某知名醫藥公司科學顧問」這些高級的頭銜告訴對方，跟一個沒文化的瘋子講這麼多有什麼用的？到最後他也不只記住了「博士」這兩個字而已。這個垃圾。

「這還叫沒暴力傾向？」領頭的白大褂眉頭一皺，「趕緊的，約束衣給我穿起來！」

「你也別說人家栽贓了，要不是阿敏自己在網上亂說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人家東甌市的警察幹嘛大老遠跑去閩江抓他。我早就說過，阿敏這個人，就是硬一張嘴。」大哥很不客氣道。

方思敏一瞧，發現是雜誌社的責編在喊他，急忙點開。只見那留言是三天前的，上面寫道：「方老師，聽說您最近出了一些事情。出於對您身體健康狀況的考慮，我社決定暫時不接受您的投稿。希望您能理解。」

雖然他基本上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但密州大學的章，他自己的名字，以及最後一句話裡頭，類似「博士」、「撤回」這幾個關鍵的詞彙，還是讓他產生了強烈的眩暈感。

方思敏體弱，被綁了幾個小時，血壓驟然一上來，眼前一黑，竟直接暈了過去。

方思敏的病友直勾勾盯著他，滿臉認真道：「你知道嗎，只有精神病，才會和精神病關在一起。」

床對面他的病友卻是高興了，大笑道：「你個弱智，頂多就是初中一年級的英語水平！」

此問一出，笑聲戛然而止。

方思敏想了想，覺得反正也不是花他的錢，便點頭道：「好。」

心說我堂堂留美博士，怎麼能被一個精神病嚇住，又壯著膽坐直了身子，昂首鄙視道：「我為什麼要看不起你？你有什麼值得我看不起的？你配嗎？」

兩個人對視兩天，楊主任笑道：「你繼續。」

「有，有。我拿給你……」方思敏他姐趕緊從自己包里把那個信封拿出來。

「拿出來給我看！」

那笑聲詭異而綿長，笑了足有五六分鐘，方思敏終於沉不住氣，問道：「你笑什麼？」

「我有博士學位證書！」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反正說了你們也聽不懂。」方思敏生命不止，死撐不息。

過了不知多久，等他緩緩醒來時，已經躺在了自己家裡。

「誒，誒，出來了！出來了！」方思敏的大姐眼見著被捆成粽子ｗｗｗ.hｅtｕbｏok•ｃoｍ•ｃoｍ似的弟弟被人按在輪椅上推出來，激動得熱淚盈眶。

「行，那我們就領回去了。」白大褂走上前，用冷冰冰的口吻對方思敏道，「起來吧，跟我們走。」

從未有過這種待遇的他，一下子便欣喜起來，心想原來朕有這麼大的號召力，消失十幾天就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懷著無比自戀的心情，方思敏興沖沖點開信件。打開最上面一封，才掃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就迅速垮了下來。

積灰的地方照樣積灰，凌亂的角落照樣凌亂。

回完這條，方思敏咬著牙，直接關掉了論壇。

急急忙忙把硬碟里的東西看了一遍，見所有的文件都還在，方思敏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時間是晚上，屋裡亮著燈。

「老方？東甌市發布的聲明是真的嗎？你的博士學位真的被收回了？還有……你不會真的有精神病吧？」信件下面，還附了一個鏈接。

「誒，你還真別人。人家進來之前，可是在學校里教高三英語的，老三屆的大學畢業生，可比你這個破留美文憑值錢多了。」楊主任指著方思敏的病友，用相當不客氣地口吻對方思敏道，「要不然我幹嘛安排你們兩個住一個房間，還不是考慮你們兩個可能多點共同話題，有助於早日康復啊。」

「不可能的……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會被人查出來……」方思敏彷彿腦門受到了重鎚，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拿著信件，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茫然又獃滯。

方思敏鬆了口氣。

方思敏看得火大，回道：「像你這樣的弱智，懂什麼學歷撤銷的事情，你知道美國的學位認證程序是什麼樣的嗎？你懂個屁！」

方思敏愣了愣，旋即勃然大怒，猛拍床板道：「你放屁！老子才不是精神病！」

不料半句話沒說完，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但是臉色卻已經不對了。

他大姐還是不放心他，說道：「隨便吃點吧，你要是不喜歡我做的，我出去給你買點回來。」

不想剛一上去，QQ就嘀嘀嘀叫了起來。

方思敏卻道：「我的電腦……」

「呵，我還是國家主席呢，證也放在家裡。」

領頭的問楊主任道：「是哪個啊？」

方思敏沒敢去點，又點開另一封，卻是「敵對勢力」的人發來的：「我草，我也是腦子進水了，居然跟你這種精神病扯那麼久。煞筆，你的博士學歷被美國那邊撤銷了，還特么有臉說別人抄襲，你麻痹你自己屁股不幹凈怎麼不說啊？」

方思敏一把搶過，拆開已經被拆過的信封，掏出裏面的聲明，飛快了掃了一遍——

方思敏的眼睛瞪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