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兄友弟恭

幾個人都已經站起來,從喉嚨里溜出爺叔的稱呼,隨即各自爭相遠離范進,讀書的聲音都小了不少。外來人的身份,加上過高的輩分,讓兩方有極深的隔閡,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橫亘於心,彼此雖是同窗卻同路人。
「這小錄也不是馬先生寫的,他選錄成冊,不一樣是要賣錢?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至親好友,賒欠免談,有銀子一切好說,沒有銀子就好生讀自己的書,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看在鄉親份上,奉送你們一句話,讀書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們如果把讀書當成人生目標,這書就等於白讀。不想辦法搞銀子,你們就算讀成了書,又有何用?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你們的長輩,不能白教訓你們一通,不給你們一點好處,我就隨便摘錄一篇小錄給你們,算是一人送你們一百文錢,到了外面,不要說我這個九叔不大方,給我看仔細了!」
其實對於小錄最為在意的正是志文、志和兩人。他們確實過了縣試,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幾年間屢戰屢敗,身上背負的壓力極大,還不到三十的人,鬢邊已經可以看見白髮。范志文雖然是族長的長孫,但是要文家hetubook.com.com裡拿錢買時文,卻依舊力之不及。
房間里幾個學童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房門開處,范進帶著笑走進來,朝眾人逐個看過去,輕咳一聲,「後生仔,用心念書,不要辜負父老鄉親的期望。志文,你躲開點,給我讓個座位。」
熟記小錄,不但可以賭一把功名,于判斷考官的個人愛好,科場得第也大有好處。但是讓他們拉下臉去找范進討要小錄,這事一來實在是于尊嚴大有妨礙,二來就是看范進的態度,似乎也不大可能會給。
由於沒有塾師,大家就各自讀自己的書,四書集注、五經、又或是三傳。一個眼尖的書生,看著范進手裡的書,悄悄捅向身邊的人,低聲嘀咕幾句,那人又招呼另一人,不多時,幾個書生都停了口,偷眼看向范進手裡的書本。
「安心讀書,休逞口舌之能,不能因為先生不在,大家就失了管束為所欲為。若是叫先生見到,少不了賞你們一人一頓戒尺。」
後者雖然為人所不恥,腹笥也極有限,但是從結果上講,都一樣的。八股取士沒有所謂標準答案,很多時候文章好壞取決於m.hetubook.com.com考官的判定。
范長旺的家其實也談不到如何闊綽,不過在大范庄而言,便可算的上一等門戶,院落比范進自己家那小院為大,房屋也整齊得多。兩間廂房,都作為臨時的書房,范長旺的老妻還給幾個學童燒開水。
他見范長旺做出讓步,自己也不迫人過甚,點頭道:「小侄一時信口之言,大伯您別見怪才好,這大主意總歸是要大伯拿,小侄不敢多說什麼。另外這社學……也得想想辦法,畢竟幾位族內子弟學業要緊。」
對於時文的重要性,范志文很清楚,當今科場上出頭的舉子分兩類,一類是皓首窮經,苦讀文章的苦學派。另一類,就是專門背時文,把所有中試小錄背的滾瓜爛熟一旦押題成功,就可輕鬆中舉的取巧派。
「沒……沒什麼,只是這些時文,聽說很貴啊。」
其實他一開始,也沒想過真能把祠堂修在小范庄,這對於大范庄來說基本是無法接受的條件。之所以提出來,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在前世,他就不缺乏談判的經驗,否則又怎麼靠正府征地成為吃喝不愁的拆二代,在這一世,無非是活學活用。先給出個不可m.hetubook.com.com能實現的目標,然後彼此退讓,表面上看起來各退一步,實際佔便宜的還是自己。
幾個人里年紀最小的一個書生,乾咳兩聲,問道:「九爺叔……您手上拿的,可是新出的時文?」
范進點點頭,「是啊,馬先生精選近三科小錄,有什麼問題么?」
范進卻理直氣壯道:
「我何嘗不知學業要緊?學舍倒了,讀書不能耽誤,我自己家還有幾間空房,我把它們騰出來,給你們做讀書之用。就是李先生自己不小心,下雨天出門跌傷了腿,一時間沒法來教書,你們就只能自己用功。你方才一句話說的很對,我們范家只要出個有功名的後生,他洪總甲又哪敢來欺負我們?金沙鄉五族十八村,張氏一族就因為出過舉人,便可以橫著走。實際張氏中舉人那支早就搬到城裡,與鄉下親戚不大往來,饒是如此洪總甲遇到張家的老倌兒,還得過去賠個笑臉。人比人氣死人,你們好生念書,一定要給我讀出個名堂來!」
范志文咳嗽一聲,「九叔,小侄有句話,還望九叔別見怪。我們范家社學,由全族公攤使費,希圖培養讀書之人,為朝廷出力,也為族裡分憂解難m•hetubook.com•com。究其本意,還是希望族裡能出幾個秀才、舉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九叔連縣試都不曾中,此時讀這小錄,並無十分用處,不若將其中文章拿出來,由各位鄉親共同參詳,不論誰有所得,對我們全村都是好事,不知九叔以為如何?」
范進放下手上的書本,點頭道:「志文賢侄,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對這個提議也無意見,只不過……」他伸出手道:「這小錄是用銀子買來的,你們要看可以,得付錢啊。這樣吧,大家都是鄉親,你們又是後生晚輩,算你們便宜一點,每篇文章一百文,交了錢的就可以看。」
雖然范長旺沒同意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但至少收回了兩村以村為單位平攤工費,共修祠堂的主張,于范進而言,便可以算做是個勝利。
「九叔……你……這些文章又非九叔你所做,怎麼可以要錢?」范志文先是一愣,隨即臉漸漸漲紅。不管是君子恥于言利還是鄉親的關係,他都想不到范進會伸手要錢。大范庄雖然生活條件比小范庄為好,但是這幾個脫產學子的家庭生活也未必比范進強到哪去,背後又沒有胡大姐兒這種痴心女子支持,哪裡拿的出一百文?
范進https://m•hetubook•com.com點頭道:「二位賢侄說的對啊,大家安心讀書么,科場無老少,八十童生見到二十歲的秀才,也要稱一聲老前輩。院試之下,皆為螻蟻,任你千般說辭,萬般學問,我只問一句,可得功名否?等得了功名,再論短長也不遲。」
幾名學子一時啞然,一人忍不住道:「左右不過是有那渾身豬屎味的蠢女人,為你不惜破家而已。大男人花女人的錢,也好意思?志文、志和二位兄長也不曾買過什麼小錄,不一樣過了縣試。等到二位兄長中得生員,看你是否還這般傲氣。」
范志文、范志和兩人,在一干學子中年齡最大,已經接近三十歲,范志文本人就是范長旺長孫,平素在學房,也是最有威嚴之人。此時見火燒到自己頭上,連忙咳了幾聲。
范進的臉一沉,「這叫什麼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我輩讀書人,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全都在科場之中,小錄為前輩科場得第之精華心血,一如指路明燈,如何能以金銀俗物為衡?你們啊,只知道讀書是沒用的,書讀的再好,也是要科場上論英雄,不好好讀小錄,你們怎麼知道考官的口味,又怎麼知道該如何破題承題,才能得入宗師法眼?」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