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普法(上)

慷慨解囊加上讀書人的身份,讓鄉民們忽略了范進的年齡,看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郎走上高台時,沒人有輕視不屑之意,全都聚精會神聽著范進的言語。
這人嗓門甚是洪亮,掌聲居然壓不住他的聲音,可是胡屠戶嗓門卻比他還亮堂些,怒罵道:「放你的匹!要說仁義,也是進仔仁義,拿了十八兩銀子出來給大家交稅,也不枉我平日三天兩頭把豬肉送與他吃,這孩子倒是知恩圖報,知道替他胡大伯完稅!」
胡屠戶的腳雖然沒好,但脾氣依舊大,尋了棵樹靠著坐下,罵罵咧咧道:「老子自倒運,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人家生女兒,好歹能尋個有力人家,讓岳丈享福。你倒好,反倒是拿了自己的貼己去倒貼小白臉,我看那范進不像個發財的相貌,你跟他一準沒好。今天這場把戲,聽說也是他搞出來的,整天不務正業,只搞這些歪門邪道,能有什麼出息!你看他,怎麼跑到族長身後去了?」
鄉間無王法,族長的話,比起皇帝聖旨更有權威性。何況涉及到錢hetubook.com.com糧大事,沒有人敢馬虎大意,更不敢拿朝廷禁令說事。胡亂將食物填下去,便往場院里趕,剛到掌燈時分,整個場院里便已經坐滿了人。就連胡屠戶那等混不論的人物,也拐著腳,在胡大姐兒和胡二的攙扶下,到場院里尋個地方胡亂坐下。
對於案首是什麼東西,大多數鄉民並不十分了解,但是聽到舉人進士,看范進的目光里,就多了幾分敬畏。而范進拿的十八兩銀子,在這種小鄉村,則是筆天文數字的巨款。
范進輕輕嗓子,朝下面一拱手,隨即開始自己的演講,而這份演講的內容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普法。
這個時代的人,自然不懂什麼會場紀律,你一嘴我一嘴,吵吵個沒完。胡屠戶也小聲罵道:「直娘賊,我說把我們叫來做什麼,原來是要變著法子,坑害咱們這些不姓范的。我倒要看看,誰敢拉老子的丁,誰敢找老子要錢!」
范長旺、范長友兩人在村裡都是權威極重的人,幾個一把鬍子的族老,在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前也只必恭必敬,可是范進一個年輕人,卻在兩人身後,一副悠閑模樣,讓這些庄稼人頗覺得大逆不道。
范長旺又道:「各位鄉親,且先聽我說。雖然加征不用各位出錢,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算了,進仔有話對大家說,請大家一定要仔細聽好。進仔可是縣試得了案首的才子,將來說不定可以中舉人,中進士的,他的話,大家都得聽。」
在明朝,擅自集會是非法的事,超過十人的集會,原則上就可能觸動刑名,甚至可以逮捕。但是原則永遠是原則,實際執行就是另一回事。畢竟眼下不是洪武年,所謂的禁令,只是寫在紙上供人看的廢話,而非指導人生的行為規範。
台上,又連響了幾下鑼,總算是把下面聲音給壓下去,范長旺道:「我和長友兄弟商量過,鄉親們的難處,我們心裏也清楚。朝廷難,大家也難,要想兩全其美,就只好自己吃虧。進仔拿了十八兩銀子出來,剩下的,我和長友兄弟一起湊湊,總要湊出筆足夠hetubook•com•com的銀子,支應加征,決不向各位鄉親攤派半文。可是提前征的正稅,就得鄉親們費點力氣把它湊齊。要不然官兵拿了牌票下鄉,咱們這個村子,就難以保全。再有,老朽在這放句話,只要我還是范家族長,咱們大小范庄,不會有一個人被拉去當夫子,不拘范姓外姓,一視同仁,都不用應夫承役!」
「父老鄉親們,吃過晚飯,掌燈時分,到場院里來。不拘男女不管姓氏一個不落,全都要來。此事關係大家今年該交多少糧稅,該服多少賦役。誰若是不來,回頭攤派錢糧時,就要多出一份!這是族長下的命令,誰要是不來,到了交錢糧的時候就不要哭。」
胡大姐兒臉上多了幾個巴掌印,卻是因為自己兄弟賣了豬肉沒拿回銀子,父親不打兒子,反倒是怪女兒倒貼,一準是偷了錢補貼范進。胡大姐兒挨打受冤的時候多了,也不多分辨什麼,只把那一兩多銀子貼身藏好,死活不能讓父親知道。
但是這回范長旺主動替小姓各族完了糧稅,卻著實讓這些人感動。畢竟放眼和_圖_書大明全國,怕也很難找出大姓族長為外姓人完稅的事。一干人對於范家的敵意變成了敬意,轉而把仇恨的目光,落在了洪家頭上,整個小范庄空前的團結起來。
小范庄的農人與全國大多數省份的同行一樣,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狀態。太陽下山不得目力,便要收工回家。可是這天,正當農人們扛著農具,自田地里跋涉而出,帶著滿身疲憊,兩腿污泥準備返回自己住處,一陣鑼聲卻陡然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眼看人來的差不多,范長旺咳嗽幾聲,舉著煙袋,站到了場院正中的土台上,掄起棒槌在銅鑼上使力一敲。
他一字一句,轉述了洪承恩的命令,場院里的鄉民大多已經從小道消息得知此事,但是從范長旺嘴裏得到消息,等於得到了官方確認,場院里就像被人丟了枚爆竹下去,瞬間就沸騰起來。
台下的喧囂漸漸消散,隨即,不知是誰帶頭喝起彩來,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有人扯著脖子喊道:「族長英明!老爺子真仁義啊,居然替我們交了加征,這樣的族長和圖書去哪裡找啊!」
「鄉親們,凈一凈,聽我說幾句!咱們大小范庄,以范姓為第一姓,可是卻不曾欺壓過其他小姓之人。大家喝的是一條河的水,吃的是一塊田裡種出的米。在范某心裏,從不分什麼范姓他姓,只知是鄉親父老。自認這個族長,也只是想著盡己所能,為鄉親們謀些好處。可是這個位置不好坐,上面有朝廷、糧長,下面各家也有各家難處。我這個族長左右為難,裡外不是人,日子難過的很。但是這麼一副擔子,我不挑,總得有人來挑,我不能把這麼個重擔隨便找個人甩掉,只好自己忍著辛苦挨罵,維持著這個局面。這回,局面卻是不好維持了,你們可能有人已經聽說了,洪總甲給咱們下了命令,是總督衙門的軍令!」
原本大小范庄的生存狀態里,小姓被范姓欺負,不得不抱起團來,保衛自己的利益。外部大小范庄被洪家欺負,這些外姓是沒什麼興趣出頭的。當范姓把損失轉嫁到自己頭上時,這些小姓又會聯起手來,與范家周旋。范家的處境,一直以來都是內憂外患,前後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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