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畫影圖形

那名黑瘦漢子看的出情緒很是緊張,說話磕磕絆絆,偶爾還會說錯,急著訂正。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偷眼去看薩保。范進知道,越是這樣越畫不出東西,反倒耽誤時間,因此朝薩保道:「護軍,學生想勞煩府上,預備些茶點。」
天子沖齡即位,首輔當國,且自嘉靖朝陸炳死後,錦衣勢力大不如前,當今緹帥劉守友,權勢大半被東廠所奪。但是在地方上,依舊是一支不可輕忽的勢力。
一路上問著范進的手臂是否受傷,又送了一瓶錦衣衛內部用的上好傷葯以做治療。等到馬車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時,他主動拉著范進的胳膊下車,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對鉛筆畫極有興緻,等你們見面之後相談,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說,這鉛筆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應用。只不知,這鉛筆製法,范兄可否見告?」
尤其錦衣官作為天子耳目,向來有單獨上本的權力,奏本不經通政使司,由錦衣衛所沿途轉交京城指揮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內容外人無從得知。這種權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劍,讓誰也不敢輕易試其鋒芒。
薩世忠交遊的範圍很廣,文人才子見得多了。不管嘴上說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進薩家,不是被這些建築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著那些美婢不忍錯開眼睛。范進這種舉動在他看來,就覺得這是個氣質高潔,富貴不能動其心的真正君子,心裏敬佩之意更盛。
錦衣武官不是清流,並不需要用貧困形象來裝點門面,再者此時大明的奢靡風氣,也影響著薩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極大,院落重重,曲徑通幽,迎接薩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漢人也有色目人,甚至還有幾個皮膚黝黑的洋夷。想想現在的時間,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發芽,有這些黑奴販賣也不為怪。
「這不難,回頭我寫張單子,具體開列出做法就是。」
「叫薩兄笑話了,鉛筆製法是小弟當初從一本古書上讀和圖書來的,那古書年深日久,名目已無從得知,上面記載了鉛筆製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樣製作而已。至於這畫工,純粹是自己誤打誤撞而來,登不得大雅之堂。」
原來范進趁這個當口,在紙上畫了幾十隻眼睛。這些眼睛有大有小,形狀各異,但是與方才男子的形容,多少都有些聯繫。男子本來拙於口舌,讓他敘述目標的模樣還有些困難,但是有了成品再挑,就容易的多。
漢子畏縮猶豫著不敢上前,薩保冷聲道:「范公子讓你喝就喝,哪那麼多麻煩,又不是個娘們。」
加上剛才吃喝以畢,情緒上略微穩當了些,看東西也就仔細,過了好一陣,他指著裏面一雙眼睛道:「這個!就是這個,這就是那人的眼睛。」
時間一點點流逝,書房裡安靜的出奇,薩家的人已經得到命令,書房四周都是禁地,禁止往來,僕人們遠遠的躲開,不敢朝這裏多看一眼。專職的僕役在四周警戒,不讓人接近。
大明眼下已經形成文貴武賤的格局,武官即使坐到一品,也不如文官三四品含金量高。
「這是一定的,就算是請宮裡的畫師來,也不敢說一定如本人相貌,這一點老夫也明白。只求盡量相似,別像衙門裡畫影圖形那般就好。另外還有個不情之情,也是范公子海量包涵。這畫像之事務必保密,公子既不能問所畫的是誰,出府之後,也不能對其他人說起,你畫過誰。總等到事情辦完,才能把話說出去。」
這位錦衣緹騎的首領,對於范進如同他的兒子一樣客氣,一見面就連連道歉請求原諒。
兩人說著話,已經來到上房,僕人通傳之後便有請字,等到進了房間,正中太師椅上,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大馬金刀的坐著。與薩世忠一樣,這個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帶有明顯的色目人特徵,不問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薩保。
「范公子不必客氣,世忠去端茶和點心來。」
比起普通的畫師,除了技法之外,范進另一個優勢就是不怕麻煩https://www.hetubook•com•com。畫匠們如果面臨這種照本宣科的方式畫像,大多是應付差事,再不然就按著想象。比如惡人就盡量醜化,好人就盡量美化,畫出來的肖像也就難以真實。
這時薩世忠已經回來,並沒見他拿著什麼金銀,只帶來了一個男子。這男子四十里許年紀,身材既矮且瘦,皮膚黝黑,身上的衣衫也極是破舊,在薩家這種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他兩眼四下張望,神情透著緊張又有些拘束,薩保道:「范公子,就由他向您說明那人的模樣。」
「但不知護軍有何吩咐?」
張、魏等幾家廣州本地士紳人家,各自出了一部分股本,承攬了軍糧採購到運輸的工作。比起范進只能靠著空封套賒欠購糧,這些大戶人家頗有家私,自己家裡又有存米,做起這生意來確實更方便也更合適。
薩世忠不用僕人接手,自己出去,時間不長便託了一壺茶,一碟鳳梨酥,一碟雲片糕回來。范進端起茶先喝了兩口,又招呼那漢子道:「這位老兄,你也喝一點,潤潤喉嚨。」
范進點點頭,「這也不是不能,就是得費點功夫。學生也不敢保,就一定是那本人樣子。」
「對對,我說鉛筆方便,這就是原因之一,易於修改,省很多手腳。敘述之人倒是有,也能說的清楚,就是不知道畫出來的樣子如何?」
再者錦衣衛於水旱碼頭都有影響,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該有的分潤總是會有,權弱而財力不衰。
「護軍您客氣了,您但凡有招,學生也不敢不來,何況薩兄剛剛幫了解了圍,于公于私,學生都沒有不來的道理,更提不到見怪。」
由於南海縣的折銀法大獲成功,廣州各縣不得不效法南海,也搞以銀代役。銀兩收上來許多,接下來的以銀購糧就成了極要緊的缺分。原本范進與梁盼弟負責南海縣購糧差事,隨著侯守用的調離,自然也就歸了他人。
范進點頭道:「好,有了眼睛就好辦,我們接下來,再來看臉盤。你跟我說說看,m.hetubook.com.com他大概臉型是什麼樣,我們再來畫。」
廣東錦衣千戶薩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難時運糧入燕京立有大功,后隨鄭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職。靠著這份人命換來的功勞,掙回世襲罔替指揮僉事官銜,實授千戶,于廣東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輕視之力。光是手裡拿捏的幾萬人的伙食錢糧,再加上碼頭上貨船孝敬,其富貴就不問可知。
范進略一思忖,「按護軍吩咐,學生為求守口如瓶就得推掉今後的飲宴酬酢,否則酒席之間,難免失語,哪怕學生可以切守機密,瓜田李下也需避嫌。若是時辰不長倒好安排,但是曠日持久,學生的三餐一宿,卻還要費些周章。」
范進兩世為人,見過了後世高大宏偉建築,就連故宮都去過不知多少次,薩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闊氣,總是不至於讓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來雖然讚不絕口,可是神情自若,彷彿對這一切並不在意。
等到兒子出去,薩保沉吟片刻,又道:「另有一事,索性也一發透個關節給范公子吧。你有個朋友之前跟牙行打過交道採辦軍食是不是?你跟她說一聲,讓她近日不要離開廣州,接下來有很大一筆軍食生意要她去辦,張家的軍糧生意,做不久了。」
大明兩京十三省,設錦衣衛千戶所十四處,每一個千戶所統率本省錦衣校尉。因為錦衣無定員,名義為千戶,實際統帥人數則過萬數,加上只受統帥未曾列籍的力士軍余等等,三五萬人也不稀奇。
「范公子,這話說來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個謊,是我想見你,而不是家裡來了什麼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說這麼個謊話,你怕是無暇分身,我這也是不得已的拙計,公子千萬別見怪。」
薩世忠雖然是武人,卻喜讀書,頭上有個秀才的功名,就沒繼續應考。對於讀書人的尊敬,尤其是對於才子的尊敬,讓他對待范進的態度與那些張家僕役大為不同。
薩保道:「那畫我看過,說是八分並不是過獎,實在是和_圖_書恰如其分,只是把他的女兒畫的有些美了。若是用來說親騙女婿,畫美一些倒也無妨,但是我這事要畫的盡量相似,不要過美也不要過丑,只要恰倒好處。」
等到漢子放下茶碗,情緒上比之方才果然鎮定了一些,范進又示意他拿點心來吃,趁這個機會自己在紙上先畫起來。等到漢子用過茶點,范進才將紙送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這些眼睛里,可有哪個與你說的那個人有點像?」
這些人家與衙門裡都有關係,做事比范進方便得多,范進也不認為自己能競爭的過。可是按薩保的說法,事情似乎還有轉機,或者說那些大戶那邊,出了問題?
「范公子這話說的是,畢竟公子眼下以賣畫維生,若是長久不露面名氣一散,生計就成問題。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有些話只好提前說了。公子府試小挫,但年紀尚輕,總不能就此放棄功名,一心書畫。府試之後另有大收試,公子只以閉門讀書為由謝客,眾位老爺也不好相強。我在這向公子說一句不該我說的話,范公子得中南海案首,必是滿腹經綸,大收試只要下場,就沒有不中的道理。所以文章上固然不能荒廢,卻也不必太過辛勞。只要安心做畫,前程不必擔心。至於開支使費,我也不會讓公子為難。世忠,你去把范先生的潤筆取來。」
范進道:「這話學生不敢說滿,終究是旁人轉陳,不得親見,不敢說一定像的。之前學生為木商李老爺家未出閨閣的千金畫像,也是不得見人,只能靠著描述來畫,李老爺抬舉,說是足有八分相似,我想這是過獎的話,能有六分相似已屬不易。」
薩保問起幫了什麼忙,等聽完薩世忠轉述,他搖頭道:「張老先生是個仁厚長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話。張師陸自己就很荒唐,門下就更不檢點,什麼旌表節婦,多半是向壁虛構,連張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這件事。至於那宅子的事,不過就是幾個管家搞的鬼,訛詐書生就更是罪無可恕。世忠回頭你去和張師陸說一句,誰如果膽和圖書敢訛詐書生,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范公子,我今天請你來,實是要借你這支大筆,辦一件很棘手的事。」
范進略一思忖,「人若不在眼前,就得有人跟我詳細描述該畫成什麼樣子,那確實只能用鉛筆。因為人說我聽,必有出入,隨時修改用毛筆很不方便。」
「吩咐不敢當,實在是求公子幫忙,公子丹青畫藝,廣州不做第二人想。尤其那鉛筆畫,畫中人物,如同復生,簡直是神仙般的本事。今天老朽就是在這上,有個不情之請,先要請問一句,假設這當事人不在面前,范公子能不能畫的成?」
「學生從命就是。如果畫的不像,也請他指出哪裡有欠缺,我來改正。」范進邊說,邊將自己的畫箱打開,自裏面取出鉛筆與紙張,朝那漢子一笑道:「不要急,慢慢說。」
范進這種畫出上百個臉龐,供人挑選的精神,讓薩保看著也不住點頭,悄悄叫過薩世忠,在他耳旁吩咐道:「讓廚房準備酒菜,晚飯就開在這裏,揀好東西做一些,這個范公子很上路,這次我們的功勞就要著落在他身上,不能虧待。」
作為天子親軍而存在的錦衣衛,屬於這種大環境下少有的異類,雖然不敢招惹文官,但基本還可以維持住體面。
衛所制由於制度嚴重不符合大明實際國情,各衛逃軍嚴重,廣東地區亦不例外。有些衛所實有兵力不足額軍一成,基本已經失去原有的職能。一支部隊不能履行職能,長官也就很難被人看的起,於是惡性循環,衛軍的地位就更低。即使是舉人,也可以役使衛軍為自己工作。
一路上兩人談論著書法,很是投契,薩世忠道:「我聽人說過,書畫一家。寫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會差到哪去,從范兄這就是個極好的例子,咱們廣州城裡,要說論畫,我怕還沒人能與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麼……鉛筆畫,對就是這個名字,鉛筆。這種筆小弟都是第一次見,彷彿婦人的眉筆,卻又有不同,用這筆做畫,比起毛筆來更難,范兄這鉛筆畫的本事,不知師從於哪位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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