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立國之謀

「你相信我,我對范公子和三姐,都沒有惡意。通哥和你們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通哥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說話,他肯定給面子,今後大家只要是自己人,我保證,他不會對范公子有絲毫不利。」
至於林鳳的主張,他壓根不會往心裏去。他笑了笑,反問道:
「海上的夷人,這些番鬼從很早以前就來大明先是小佛郎機人,後來是大佛郎機人,這兩年還有了紅毛鬼。紅毛鬼眼下很少,沒成什麼氣候,但是勢頭很猛,如果不給他們些厲害,將來會越來越多,恐怕會是我們的心腹之患。就像大小佛郎機人,他們人不算很多,但是火器很厲害,人也兇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滅了呂宋國,把國王都殺掉了,自己來當國王。如果等他們養成了氣力,怕不是連大明也要被他們打進來。當年老船主在世,還能壓的住這些人,自從老船主去世之後,海上群龍無首,壓不住這些番鬼,反倒被他們佔了上風。」
「這些番鬼不拿我們當人看,搶奪我們的財產,侮辱我們的姐妹,殺戮我們的兄弟。必須有人,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不過以我一個人的力量還辦不到,必須把海上各路豪傑聚集起來,合大家之力,才有可能與夷人見個高下。而要想讓各路英雄聽令,首先就得有個名義,最大的名義莫過於立國。建立一個屬於大明百姓,屬於漢家兒郎的國家,難道不好么?等此事做成,范公子便是大宋趙普,本朝劉青田一般的人物,我包你名標青史,比做幕僚有出息。」
「范公子,你過謙了。我們這些粗人,不會說客氣話,有什麼就說什麼。我說你能幫我,就是能幫我,只要你肯,我保你一個當家的位子坐。別的不說,就只說你的畫,于官府而言,不過是老爺們閑來消遣的玩意,於我們卻是關乎身家性命的本事。我們造船需要畫圖,可是我手下的人誰也沒有范公子的手段。當然我們可以按著經驗造船,但是經驗只能造舊船,現在泰西人都在用新船,比我們的船要好很多。我也想要仿造那些泰西人的船,用這些船為我們漢人爭面子。但造新船必須有圖紙,光靠說肯定講不明白m.hetubook.com.com。除了這點,像地圖海圖也同樣需要畫,稍微畫的差一些,就可能要人命來填。現在都是靠老水手的腦子,再胡亂畫幾筆大家來猜,如果有人能畫出來,就比靠經驗可靠的多。范公子現在做清客,無非是給巡撫一個人爭面子,若是和我們合作,就是為我們漢人在海外爭面子,這兩條路哪條更值得走,是不是很容易想?」
范進不容梁盼弟說話,先接過話來。「建國?南澳島彈丸之地,你們打算在那建國?那還不如找個山頭,自己封一個什麼大王來的實在。」
他用手指向梁盼弟,「放她走,我跟你們去南澳。不管你們做什麼大事,都不要帶上她,讓三姐安心做她的普通人,我就幫你們。」
他指了指倉庫門外,「這個碼頭上乃至廣州城裡,都有很多窮弟兄願意幫我的忙。不是因為我給他們銀子,而是因為我給他們希望,給他們一個做人的希望。最支持我們的,則是住在海外的那些鄉親。范公子也在海邊住,想必知道每年出海求生的人有多少。南洋各國,有很多我們的鄉親經商做工。人離鄉賤,大家的日子過的大多很苦。夷人看不起我們,既要我們做工,又不要我們掌權。沒錢的被他們當做奴隸驅使,有錢的也被他們當成豬羊來殺。朝廷眼裡,他們是莠民,不管他們死活。沒有朝廷撐腰的移民,就像是沒了娘的孩子,除了被欺負又能怎麼樣呢?這事別人可能看的下,我林某卻看不過去!我想做的不是海上龍王,而是要給我們大明人爭一口氣!」
范進並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看看四下,思慮片刻,反問道:
他走到范進身前,「范公子,我承認跟我們這條路走會很辛苦。你不可能像現在一樣,只畫幾張畫,寫寫文章就能錦衣玉食。不管想要什麼東西,都只能靠自己一雙手去換。但是在南澳,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大明治下,你們再怎麼本事,也只能做鬼。官做的再大,也只是比較有力量的鬼而已,上面有皇帝這個閻王在,你們是出不了頭的。只有到了南澳,你們才有機會做人。」
說著話,他和*圖*書親自來到范進身旁,為他解開了綁。
「如果只是小打小鬧,像范公子所說,倒也沒什麼不妥。可是如果建立一個國家,就必須有章程。像是一群人胡鬧一樣的國家,是長久不了的。」
他朝范進道:「其實這也是我想讓范公子入夥的原因。我們都是粗人,對建制這種事,大多是外行。最多是聽人講古或是看過戲,知道一點皮毛,真正想要把事情做的像樣,就得用讀書人。」
「當然有關係,我請你入夥,不是要你殺人放火損陰德。而是讓你為這天下,換一分公平回來!」
林鳳道:「我也知道,南澳島只能暫時歇兵,不能做國都。我們即使要立國,也不會在大明國土上立國。不管朝廷怎麼看待我們,我們並不想真的和朝廷為敵。貪官污吏惡霸土豪,他們逼的我們窮人沒有活路,我就只能帶著窮人同他們打,為自己討一個公道,爭一條活路。現在有了活路,我們就沒必要和官府打到底,我真正要打的,是夷人。」
「我們漢人這麼多,只要聯起手來,哪怕兩個頂夷人一個,也能打的那些夷人下跪投降。可現在的情形是,我們被那些夷人欺壓,想殺就殺,想打就打,簡直丟光老祖宗的臉。歸根到底,就是我們沒有人帶領,只能受氣。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海外兄弟聯合起來,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三姐,我認識四妹,就是在大呂宋。她被令尊賣給了一個海商,海商轉手就把她轉送給了一個紅毛鬼。那個紅毛鬼對她非打既罵,不拿她當人看待。我就是殺了那個紅毛鬼,才和她在一起。而她只是我們無數鄉親中的一個,只要你們入夥,我們就可以和所有鄉親見面,大家一起建設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如果林鳳把事做成……或許這一切都會變的不一樣了。但是想想歷史上,自己並不記得林鳳這號人物,多半他是沒成功。腦海飛速轉動,心裏先有了計較,看著林鳳微笑道:「林船主,沒想到閣下竟是有此雄心,范某失敬了。咱們兩下合作的事不是不能談,不過我有個條件,不知道船主能否答應。」
范通冷笑道:「賤人!我早說過,你們女人家頭和-圖-書髮長見識短,你又懂得什麼?我們現在籌備的大事,就是建國!聽好了,是自立一國!妹夫就是我們的皇帝,我們這些人,就是開國元勛,皇親國戚。你本來也有機會穿鳳襖,當一回誥命夫人的,沒想到你這麼下賤……」
見范進不說話,林鳳又道:「我很清楚,范公子現在吃好住好,有大好前程,誰又願意做強盜呢?可是我想你們既然是讀書的,肯定懂得什麼叫良心,除了想自己也該想想別人。你們手不沾泥就可以有飯吃有衣穿,我們這些人是怎麼活法,你又想過沒有?我們這些打魚的每天在龍王手上乞命,一怕風浪二怕海潮,一天不打魚就沒有飯吃。而你們做幕僚的只要閑談下棋就可以吃的飽還能賺到銀兩,你覺得這公平么?人們叫我做倭寇,官府說我們是賊,可是在我看來,官府才是真正的大賊。就拿這個凌雲翼來說,他是有名的手頭散漫,花錢如流水。可是這些銀子又是從哪裡來的,哪一文錢上沒有我們這些窮人的血汗?」
「本事?這個詞太虛了,我能提筆,卻不能划船,這叫有本事還是沒本事呢?再比如一個賬房先生,他能打的一手好算盤,卻拉不開五斗弓,這樣的人是算有本領還是算沒本領?」
幾條大漢聽到這話,都怒目而視看著范進,林鳳卻正色道:「這就是范公子的誤解了。我們林家船隊只有兄弟,沒有尊卑。海上行船千凶萬險,沒有人說了算是不行的。這個說了算的人,大多數時候是船長,但也有時候是老舵工,或是老水手。只要他能帶大家平安度過風浪,他就可以說了算,這取決於本事而非身份。換句話說,在我們的船隊里,不看出身履歷,也不看你老子有多了不起,只看你有多大本事。有什麼本事,我就保證你能得到什麼樣的位置,大家一律靠本事說話難道不好么?」
「林船主,我如果現在說答應入夥,你肯信么?如果我說不答應,你強行把我帶到船上,我確實也沒辦法。左右都是這麼回事,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建制?」范進一愣,「林船主是綠林豪傑,何以需要建制?隨便封個一字並肩王,或是什麼龍兄虎弟就好了和-圖-書。」
范進並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反問道:「林船主,閣下乃是人間龍王,范某一文弱書生,實不敢比諸葛武侯。怕是有心無力,幫不了林船主的忙,反倒成了累贅。」
「林船主,你說的這些,或許是道理,但是這些道理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得不承認,林鳳是很有些眼光的,這些人確實在大明周邊紮根立足,像是葡萄牙人現在只是租借澳門,每年給大明進貢納款,做二等公民。到了清朝時,乾脆就連錢都不交,成了國上之國。
「做幕僚是鬼,做了水鬼,難道就不是鬼?林船主是水上龍王,自可發號施令,下面的人,處境又好到哪裡去?」
林鳳制止了范通,「我們建國又不是為了這些。三姐,建國的事本來我不想說,可是不說的話,你們就拿我當了強盜。不錯,我們就是準備要建國。」
范通怒道:「妹夫,這小子不識抬舉,乾脆給他一刀算了。再不然就帶回島上去,看他到時候還有什麼話說?」
林鳳站起身,指向身後那幾條大漢,「他們跟我一樣,都是蜑戶。我們一生下來就在船上,到死的時候也不許上陸。子弟不許參加科舉,不管他多聰明,也不能讀書,即使有人像范公子一樣聰明,也沒辦法像你一樣靠筆來搏出身。打魚不但要流汗更要流血,搞不好還要送命。就這樣賣命打來的魚,大部分要被官府抽去收稅,剩下的魚也不是想賣就賣,只能由魚行處分。辛苦一天賺來的錢,卻不夠一家人的開銷,守著滿船的魚每天都要餓肚子。當年朝廷跟佛郎機人打仗,水師不頂用,就讓我們這些蜑戶去做先鋒送死擋火器。夷人的船厲害,朝廷水師打不過,有人獻計用火船去燒,征的就是我們賴以維生的魚船,放上柴草點火去打衝鋒。打一場仗,燒掉夷人十幾條船,用去我們魚船一千多條,那些魚船對官府來說,只是件兵器,可對我們來說,卻是全部家當!仗打完了,我們還要自己想辦法過生活,犒賞銀子都是水師拿,我們一文錢也得不到。換過來想一想,不造反我們又能怎麼辦?不是我們天生喜歡做強盜,是不做強盜,根本沒有其他的活路。不是我們想要拿刀和圖書,是這個世道,逼我們只能拿刀,才有可能吃一口飽飯。」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倉庫里關了門,採光不好,全靠著燈火照明。在燈火搖曳中,林鳳的身影變得異常高大,這個樸實無華的漁民,這一刻宛如天神降世。一縷陽光照進倉庫,驅散了些許黑暗,但很快又被黑暗所吞噬。
看的出,林鳳的情緒有些激動,他的志向或許很遠大,但是想找一個合適的傾訴目標卻不是容易的事。海盜是個很現實的群體,他們可以認利益,卻不怎麼講理想。
林鳳搖頭道:「他是讀書人,不是綠林的好漢。用這種方法口服心不服,我們還是沒辦法讓范公子與我們合作。而且范公子問的也有道理,他說的問題,我也想過很多次。我們現在這樣搞,並不算太公平,一些沒有力量的人,不代表沒有本事,把他們排除在外,於我們而言並非上策。」
「打夷人?哪裡的夷人?」
林鳳點頭道:「確實如范公子所說,如果我強行帶公子離開,你也是沒辦法的。但是那樣林某隻能得到一個並不忠誠的部下,而不是一個平等相交的朋友,這不是我林氏船隊處事之道。我林某的船隊能有今天這份基業,全靠各位手足兄弟幫襯,在我們這支船隊里只要人,不要狗。」
范進在腦海里回憶了一下,他的歷史知識一般,對於具體歷史事件時間記不清楚。但是靠著前世玩大航海的經驗,估計著眼下在大明周邊逞威風的,多半是葡萄牙以及西班牙人。至於紅毛鬼,那可能就是荷蘭人。
從他的角度看,說服一個讀書人,也有著莫大的成就感,于范進而言,則是多拖一陣是一陣。他相信廣州的守備力量不管多遲鈍,此時也該反應過來,並開始對自己的尋找,只要能多拖一陣,就多一點逃生的希望。
跟他們講道理或是理念,等於對牛彈琴。林鳳肚子里窩了很多東西找不到人溝通,身為讀書人的范進,顯然就是最好的交涉對象。
梁盼弟自從看見范通,就有些膽怯一直不敢說話,這時忍不住道:「林獠,你說什麼國家?我聽不明白。你是海上龍王,發號施令統帶兩洋我是佩服的,可是說到什麼國家,這未免扯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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