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算賬(下)

原來是想招安……聽到對方的想法,范進心裏暗自鬆了口氣。
他不是那種耿介性子,寧死不屈之類的事他是做不出的。相比正面硬剛,范進顯然更喜歡用個陰謀詭計把敵人一網打盡的方式解決問題。為了保證過眼前這關,保證老母安全,他不介意向這些強盜低頭,答應對方的條件,當然最後肯定會食言再把這些人都殺掉。
日光被雲彩遮擋著,顯得有氣無力,幾許光芒落到范進身上,反倒顯得整個人更為陰森。在談判之前,女子認定自己佔據了絕對上風,不管是武力上還是先手上,都是自己佔優勢,可是真到談判時,在氣勢上反倒落了下風,很有些不甘心。她一拍桌子道:
「是不是詐你,試試不就知道了?要不你現在一槍打死我?想要談,就給我拿出談判的樣子,想要翻臉,我范某一條爛命奉陪到底!你自己選條路走。」
她的手剛剛碰到槍柄,范進已經開口了,「你是在用我的家人威脅我么?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如果你真想要鬧到那一步,首先就得確認,你們林家的那幾萬蝦兵蟹將,是不是真的能承擔得起相應後果!肇慶府十萬天兵,你們擋的住?何況你們的敵手還包括大小佛郎機人紅毛人,若是官軍與他們聯手,你們中還能剩幾個活人?廣州府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少關係,但是讓林鳳在監獄里生不如死,還是可以做得到的,要不要試試看?用我范家幾百人命,換你們林氏艦隊上下死絕,大家來賭一賭啊!」
范進冷冷地打開摺扇,隨意的搖動,于女子或是她所代表的南澳勢力,似乎根本不曾放在心裡。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對峙了片刻,女子的手慢慢離開短銃,腳也悄悄地從桌子上收回來,乾咳幾聲。
范進冷哼道:「你該慶幸我的家人沒事,否則范某接下來寧可不要功名,也要奔走于廣東各文武衙門,說動朝廷與夷人聯軍共剿,把你們這些人殺的一個不剩。想談判我歡迎,想要威脅我,辦不到。你想要什麼條件,說出來聽聽,還有你的腿想怎麼放都可以,我不介意。」
林姓女子點頭道:「有啊!我們m.hetubook.com.com有幾萬人馬,數百戰船,這麼一片實力難道還不夠強?說書先生都說過,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至於造反之類的話,不過是說說罷了,官字兩張口,想要把這件事情擺平不是很容易?」
「你轟爆我的頭有用么?還是先想著怎麼解決問題才是正辦。你那個嫂子怕也是個糊塗蟲,被手下支使著不知天高地厚,還想要將兵攻城。廣州就好比是個捕獸夾,你們敢進來,這一夾子下去,就打個血肉模糊。不想死的話,就別拿起刀,不反抗就不會死知道不知道?」
不管嘴上說的多硬氣,實際上怕是免不了的。固然官兵在自己家修房子,又有錦衣護衛,真納市沒什麼問題。可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一旦遭遇意外,不管未來自己怎麼報復,家人的死亡卻都挽回不了。表面上放著狠話,心裏卻已經做好了妥協的打算。
范進笑了笑,「林姑娘,我這麼叫你你不介意吧?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令兄想要謀反你是否清楚?」
女子的目光一寒,短火銃猛地舉起,銃口對準范進眉心。看得出她這次是動了真火,手指已經勾住了槍機,只要微一用力,就可以把范進的頭轟爛。范進卻依舊面帶笑容一動不動,彷彿壓根沒注意到有一把銃正頂著自己的頭。手中的摺扇輕輕一推。
「把這玩意拿遠點,有話說話別總拿東西,如果走火了,你大哥得給我陪葬。有個成語叫惱羞成怒聽說過吧,說的就是你現在這德行。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明白的,我說的是即將發生的事實對不對?你們這些海盜,本來就是群烏合之眾,因利而合,全無信義。林鳳在位置上,靠他的威望可以壓服群雄,現在他被拿了,跟隨他的骨幹又或死或囚,只有少數人逃遁,於他這一系而言,算是元氣大傷。那些對他本就不大服膺的梟雄可不就要趁機而起,瓜分他的一切。你這個妹子,也自然在瓜分範圍之內。劫獄這種事都要你親自動手,這說明什麼,說明你沒有多少人可用。再說,你的行蹤還有人向官府泄露,除了你們自己人以外和*圖*書,其他人做這事能這麼順?」
「你這個書生,是不是認為吃定了我們,我拿你沒辦法啊?我知道你有關係有路子,可以一路通到錦衣衛,可是遠水不解近渴。如果今天的事情談不攏,我寧可拼著跟你同歸於盡,也不會讓你走出這個門口!」
是以心裏雖然歡喜,臉上反倒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上下打量著女子:「你們跟我……談招安?是不是找錯人了?我是巡撫幕僚,不是巡撫,你們跟我談招安有什麼用呢?」
「那個……我方才說話可能有些冒失了,別見怪。我大哥被抓了,我相公全家被你搞死,就算泥人也有土性。再說我們是粗魯人么,談判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這些人喝講茶的時候,講打講殺互相罵祖宗都是常事,不耽誤談事情的。不過跟讀書人倒是不能這樣,你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再談的時候,我會注意我的態度,其實是這樣,我們島上確實有人想要對范家不利,但我是希望大家坐下來談的,只要我在,就沒人敢去騷擾你的家眷。但是如果我大哥有事,到時候可就很難說了。」
女子說著話,已經抽出腰裡短銃拍在桌上,「這種火器威力不算大,但是這麼近的距離,就算你是神仙也逃不掉。再說你逃掉也沒有用,大小范庄幾百條人命在那裡,今天你不能答應我的條件,信不信我讓你們姓范的死絕。」
「不講打講什麼?」女子被范進氣的沒辦法,將銃隨手一丟,直瞪著他道:「你到底想怎麼樣,說清楚啊!」
他這麼一說,女子反倒是不好意思再把腿放上去,只好架起二郎腿,態度上也變得謙和了不少,斟酌字句道:「是這樣的,我們確實有人想要帶齊弟兄,跟官府打一仗。可是我想,那樣會死很多人,似乎不大好。再說大家都是漢人,殺來殺去,不是讓紅毛鬼揀便宜?大家出來混,求財不是求氣,我覺得咱們還是和平相處比較好,我們招安,然後幫大明去打紅毛鬼,這樣皆大歡喜,大家都開心了,對不對。」
「你們自稱公道大王對吧?我不管這話是騙鬼的還是騙人騙的多,連你們自己都信了,總之和*圖*書這是你們打出來的招牌,自己就得拿它當門面,那我就跟你們談公道。我好端端讀書求功名,沒碰過你們一指頭,你大哥帶著人殺上來,要想拉我下水,我吃錯了葯才放著功名不考去跟你們做賊。更何況連拉攏都是假的,純粹是為了害我,你說我們兩個到底怪誰?如果不是我夠聰明,現在被殺全家的就是我大小范庄!我砍他一刀有錯?還是我洗了洪家莊有錯?總不能因為你們是什麼公道大王,做的是大好事,別人就要伸出頭去給你們砍,天下沒有這種道理。現在你請二姐他們把我叫到這裏,就是想談判是吧?那好啊,談判拿出談判的誠意,把想談的事情說清楚,把該拿的東西拿出來,這個帳就很好算。光是拿打打殺殺嚇唬人有什麼意思?大明的讀書人貪財好澀,但是卻不怕死,我們連皇帝都敢罵,還怕你個海盜?真是不知所謂!」
作為海盜,她見過的陣仗不少,人見過的狠人多,乃至些綠林大豪也沒少打交道,各種兇相見過不知多少,一般而言,單純靠目光或是表情想嚇住她很難。但是這次,卻是極少數的例外情況之一。范進此時的目光不同於潑皮耍狠時故意裝出來的兇惡,亦不是江湖人喊打喊殺時那種殺意,反倒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只是堆腐肉白骨。
「范……范進,你他娘的在詐我……」
「那不是謀反,他只是想為在海外生活的漢人爭取個活路。」
火銃劇烈顫動,林氏的臉漲的通紅,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瞪的溜圓,嘴緊緊閉著。看的出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否則不知道是哭出來,還是真的開火。范進的話如同長矛,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尊嚴與屏障,將她捅個對穿。
美麗的女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她終究是個武人,又有銃,怎麼可能讓個書生嚇住?尤其這個書生還是自己的仇人,被他嚇住,不是丟光了臉?因此她緊咬著牙,朝范進瞪過去,努力表示出一個信號;我很強,你敢惹我就會倒霉。可是范進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個很明確的信息,自己的張牙舞爪在這個男人面前沒有hetubook•com•com作用。
「當然沒找錯人了,我們要找的就是范公子。我跟你講,我嫂子其實主張調兵攻打廣州,跟你們打一架。就是你們這些飯桶官兵就算打贏我們,城外也將化為一面焦土,范公子的家人倒時候也會麻煩吧?這樣殺來殺去,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招安就好了。我們招了安,就是大明的人,你們就可以放了我大哥,我們也可以幫你們去打仗,這樣對誰都好……對吧?而且綠林招安也有先例,潮州林道乾也是吃海上這碗飯,他不就招安了?不但沒事,還做了官。我們也不求做官,只要放了人就好。這件事范公子當然不能做主,可你是巡撫心腹么,替我們代句話過去,讓巡撫點個頭,只要我大哥沒事,過去的事大家馬馬虎虎都當沒發生過,我保證沒人打你家眷主意,這不是很好?」
范進冷笑道:「不是我想怎麼樣,是你們想怎麼樣,招安也好救人也好,不是不能辦,但是得有個規矩。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現在天大官司在,地大銀子在哪呢?你……有錢么?」
那場大戰之後,海上的鯊魚享受了一頓豐盛大餐,雙方都死了很多人,對方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林鳳一家獨大,奠定了新霸王的地位。比起大獲全勝的喜悅,對女子而言,反倒是對這目光記憶最深。而今天,當這個書生流露出與林鳳一般無二的目光時,她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對這種目光她記憶很深,那是幾年之前,另一隻規模兵力都不下於他們的海盜勢力盯上了他們,先是要航道後來要保護費,最後還要女人。在幾次屈服之後,對方甚至打起自己的主意,於是在對方信使到來之後的那個晚上,林鳳在船艙里反覆擦拭著手上的刀時,女子便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這種目光。隨後,林鳳便提著刀來到宴會大廳,親手殺死了那名使者,接著下令對這個絲毫不弱於自己的勢力全面開戰。
「幾萬人馬?你們管老弱病殘也叫人馬?再說這幾萬雜牌是否真的受你指揮,我也很懷疑。如果你是大當家的,又怎麼可能自入虎穴,親自做劫獄的事。對你而言,你大哥很重要。對於其他人而言就未必,和圖書不就是死個首領么,有什麼了不起。那天如果我執意帶你大哥去衙門,他的手下說不定也會拼著他死而攔下我,那還是他的心腹都這麼做,何況其他人。人總歸是要死的,林鳳接的是泰老翁的基業,他死了別人接他基業也是一樣。那些人是否會為他拚命,我看難說的很。就算他不死,大家也當他死了,再選個新首領,接了你大哥的基業,把你嫂子變成他老婆,順帶再搭上你做個小,不是很好?」
她的腳放肆地動了幾下,正想著找一根草棍什麼的來嚼,增加一下氣勢,可緊接著,她便看到了范進的眼神。擺動的腳停止了動作,身上的肌肉驟然繃緊乃至剛剛有愈合跡象的傷口都有重新撕裂的危險。她卻已經顧不上這些,猛地把手伸向桌子,下意識想去摸銃。
但是在這之前,他不會低頭的太容易,正如女子要讓范進怕她一樣,范進也要讓這個女人怕自己,否則就成了被對方吃定,那損失的就不知道有多慘重。
比如肥佬王這種滑不留手的公門老吏,看到人頭都面不改色,可一到孩子被人控制住,就立刻乖乖聽從擺布。范進這個書生膽子或許夠大,但是他有親人宗族,這些就是他的命脈把柄,把柄操在自己手上,不怕他不就範。
「對於朝廷而言,這沒有區別。意圖建號稱孤,就是謀反,而謀反是要誅族的。招安?做強盜的可以招安,亂臣賊子就沒的選。再說,招安是需要本錢的,你們有么?」
作為海盜,恐嚇之類的手段是拿手好戲,以對方的家屬威脅迫使其就範,亦是常做的事。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即便是綠林里那些亡命徒,號稱刀砍斧剁不皺眉頭的,也會有自己的短板,一旦被拿捏就很容易屈服。
從一開始接觸,范進那種態度就讓女子覺得很彆扭,明明應該是他驚慌失措大喊大王饒命才對。可談判時反倒是書生佔了主動,這讓女子覺得很失敗,這次終於可以搶到一點先機,心裏很是有些得意。扔出這記殺手鐧后,女子雙臂環抱胸前,兩腿直接放到了桌面上,兩隻著了繡鞋的腳來回擺動,以一種極匪氣的姿態看著范進,等待著他向自己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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