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死地(上)

傅亮進去通報,時間不長就有消息傳過來,要林某進去面見總督,而范進則被安排在客房,由專人接待。招待范進的也是個書生,三十齣頭年紀滿臉書卷氣,舉手投足間儘是一派大儒氣質。這種年齡當然不會是什麼本省的文宗或是老學究,就範進看來,其多半就是殷正茂的幕僚或是智囊。
參拜以畢,殷正茂上下打量著范進,「范進……南海案首,卻在廣州府試時落第,這也是我大明科場少有奇聞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便是當今首輔江陵相公,當年鄉試時,也被生生壓了一科,若非如此本官也沒機會與元翁同科。只要腹有才學,也不差這一科的時間。洋山兄的書信上對你很是誇獎,在肇慶你的名氣也很大,盤勝的畫像,就是你畫的?」
他的語氣變的冷厲了起來,「你很聰明,又讀書,在你看來海盜是群既愚且頑之徒,很容易受你擺布。這樣想,便是大錯特錯。本官久歷戎機,與這種人打的交道多,於他們的習性甚是熟悉。他們不讀書,不識字,頭腦也不清醒,但不代表他們就真的容易擺弄。盜賊狡黠多詐,並不缺乏陰謀詭計。就以招安來說,我們想要借招安之名掃平這群盜賊,他們也未嘗不是借招安為名義,行一個緩兵之謀,自古兵匪不同路,總歸要殺光他們,才能為沿海諸省無辜受戕的百姓討還血債。這些人,註定要死!」
而且給事中是清流,位卑而權重,甚至可以和本部尚書別苗頭。甚至於升七級外放亦不願去,算是第一等好職位,恩師有了這麼個好前途,將來照應自己或許比縣令更方便。
雖然是個花甲老人,但是滿面紅光精神飽滿,氣色精力比之中年人只強不弱。林海珊並不在場,顯然接下來的對話,她沒有參与必要。
平日里向以狂野膽大自詡的少女,自認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有必要,就算皇帝也敢殺給你看。可當她終於來到總督衙門以外,遠遠望見高大的石頭牌坊以及牌坊下那些身強力壯長身大面的護衛www.hetubook•com•com軍兵時,心依舊不受控制地揪成了一團。
十萬大軍不可能都駐在城裡,真正在城內的只是幾個親信營頭。這些士兵已經開始了操練,一片片吶喊聲順著風傳到耳朵里,一隊隊著長槍或是火銃的士兵往來巡邏,維護秩序。衣甲鮮明,刀槍耀眼,至少從裝備上看,這些人有些精兵的模樣。
駱思賢想了想,「如果真有這筆錢,那于朝廷而言,倒是解決了大問題。范公子且寬坐,待我稟明制軍,再做道理。」
「不用客氣,你的畫很好,就憑你的畫和你獻的傷口縫合清洗方,就足以保你個前程。陳璘雖然在呈文上說,是自己獻的方子,可是他不敢騙我,一問之下就什麼都招了。眼下要打大仗,有你獻的方子,就能少死傷很多官軍,這是件大功勞,本官給你記下了。你有這方子,是一樁好處,能不爭功,願意把功勞讓給武官,是更大的好處。做官也好做人也好,懂得謙讓不爭,於人於己都有莫大好處,相反,鼠目寸光,自己人爭來搶去,就不會有太的成就。」
明朝是個迷信的時代,吃海盜這碗飯的尤其如此。她從走出客棧的那一刻,就在向媽祖娘娘禱告乞求庇護。至於這位向以仁慈而聞名的神靈是否會垂青於她這種海盜,便不在考慮範圍內。
幕僚的作用除了贊畫軍機,文章酬酢外,為自己的東主分憂,亦是義不容辭之事。限於身份,一些話殷正茂不方便說,另一些話,乾脆就不能說。但是話不能說,事情依舊要辦,這就要幕僚出面。范進與殷正茂所談者,只能是陽春白雪,精忠報國,與駱思賢相談,就要說些有用的言語。
太陽初升,晨霧將散,涼爽的風吹在臉上,霧氣遮擋了陽光,讓人絲毫感受不到暑熱,于盛夏時節,這便是極好的天氣。好天氣,一定會有好運氣,林海珊如是想著。
傅亮追隨殷正茂多年,見多了來此述職的文武官員,不管是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武將還是素稱耿www•hetubook.com•com介的文臣,到了這裏也免不了提心弔膽,精神緊張。像是范進這等從容者卻是極為少有,心內不由贊道:怪不得陳大哥要拜他為師,這書生雖然沒有功名,卻當真是宰相根苗的氣派,有這氣魄,未來的前途就不會差。
「我想應該是有的,只有數字上說不準,他們無帳可查,哪裡搞的清數。到時候金銀運來,少不了要請駱前輩點驗查收。」
「制軍金玉良言,學生定牢記於心,不敢忘懷。」
不管平日閑談時如何把明朝官兵看的不堪一擊,十萬這個龐大數字放在這,林海珊心裏很清楚,打不過的……
官府威儀不是說說而已,兩廣總督代表的不僅是兩省的軍事力量,背後更是有一個龐大的帝國在支撐。王法律條朝廷體制,向來被這些盜賊所鄙視,當這些東西的具現便真的擺在面前,林海珊才不得不承認,草莽終究是草莽,官府就是官府。
殷正茂道:「保一方平安,還百姓太平,這是為官者應盡之職,不當居功食君祿報君恩,做官的,總要對的起自己的冠戴俸祿,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本官以十萬兵居肇慶,就是準備把這伙倭寇一網打盡。你的謀划確實可以減少傷亡,但是說易行難,風險也大。當日胡襄懋(胡宗憲)平五峰之亂,功在社稷,東南百姓皆要感他恩德。可是為他奔走效力,騙汪直來降的夏正,卻被海盜所害,死於亂刃之下。而汪直不過是想當個宋王,林鳳卻想僭號稱孤,其罪惡十倍于汪,汪直既不能貸一死,林鳳又何以能免?屆時安歇盜賊,又怎能放過你?你……是在玩火。」
她只覺得肩膀上彷彿被人壓了幾塊石頭,步子變得格外沉重,就連呼吸都混亂起來。側頭望去,卻見范進步履從容,搖著摺扇面帶微笑朝著她點點頭,似乎是在告訴她:不要怕,一切有我。只是這隨意的一點頭,林海珊的心頭就略微安定了些:有他在一切或許都會變好。
「洋山兄的書信我看到了,於你的苦處和*圖*書也能明白,不過外人未必知道此中干係,萬一對你有了什麼誤解,對你就很不利。今後這種事,能免則免。」
堂堂綠林好漢,居然要個不會武功的書生壯膽,說出去肯定丟死人,這件事只能藏在心裏……對誰也不能說。林海珊在心裏發著誓,但身形還是下意識離范進更近。
殷正茂的語氣又緩和了些,「我也明白,你幫著官府抓住林鳳,想要不和他的黨羽糾葛,也不容易。那些人如果不是有求於你,可能就要加害於你,你那個將計就計的計劃,所知者無多,不用擔心走漏風聲,如果計謀得售,把這些魑魅魍魎一掃而空,還兩廣百姓一個太平世界,也是你的大功。」
范進微微一笑,心知:戲肉終於來了。
殷正茂交了這個底,也是看在凌雲翼面子上,不希望自己再涉險。如果現在自己萌生退意,林海珊註定走不出這個衙門,而林氏艦隊也註定將被殷正茂以強力抹去。
「太子樓藏金么?這個消息我也聽說過,不過想來,多半是不稽之談,未必可以做准吧?這麼多年過,島嶼多次為盜賊做佔據,即使有藏金,多半也已經被盜賊所盜掘,只怕所余無幾。」
兩下見過禮,互相通報了姓名,這名書生叫駱思賢,自稱是個不第秀才,最大的特長是制墨,跟在制軍身邊,也無非是做些文牘公事,沒什麼了不起。這種話不問可知,必是謙詞。
范進心內暗道:果真如此。臉上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學生明白。海盜倒行逆施,必要剪除。然南澳地形複雜,既有天險又有人工修建的屏障,如果強攻只怕官健損失過甚。學生願為國出力,智取群盜。」
「報國出力,原不止一途,以你的本事若是大案保舉,一個前程也就是指顧間事。但是以你的才學,若以畫技或是獻藥方為官,就等於是自毀前程,佐雜又有什麼前途可言?你的事業,總歸還是在科場上。像是這海盜招安的事,你本不該參与進來的。」
「學生明白。只是人不找事,事亦找人,https://m•hetubook.com•com學生也是無可奈何。」
「回制軍的話,正是小人拙作。手段低微,制軍見笑。」
原來恩師高陞了啊……范進心內暗自為恩師獲得提拔而歡喜,府縣針對,一起調開算是常用的解決方法。不過知府摘印,知縣進京,誰輸誰贏已經看的很清楚,能以知縣斗贏知府,絕對可以算是大勝。
想著那炸起的汗毛,一身野性的刺青,再加上海外建國與外洋諸國爭海上之利的構想,范進沉默片刻,行禮道:「學生願為制軍效力,先除去沿海之患,掃平南澳諸盜。」
「制軍運籌帷幄用兵如神,此次進兵,定可掃蕩群醜還兩廣一個清平世界,學生不敢分功。事情做成,兩廣黎庶都會記得制軍恩典,日後安居樂業不聞金鼓,家家都要感念制軍恩德,家中也要供一個上生祿位,希望上蒼保佑制軍官運亨通,富貴萬年。」
殷正茂未做回答,只說道:「本官可以告訴你兩件事,朝廷對於陶簡之與侯守用的處置已經到了,陶簡之革職,侯守用調任刑科給事中。養齋一去,你科舉一道上,便沒了阻礙,就算這科錯過,下科也可下場,大好前程不可辜負。你如果願意回去讀書,本官立刻吩咐人為你備船。」
殷正茂家鄉徽州與肇慶端州一樣,都以制硯而聞名天下。聽他口音帶著濃郁的徽州腔,又自稱制墨者,多半就是殷正茂小同鄉。這樣的人必然是心腹,整個招安事成敗或許就在其一念間,殷正茂派他來接待范進,顯然也是有些要緊的事情要打問。招安的成敗,數萬海盜乃至十萬官兵的命運,實際並不取決於林氏與殷正茂的對答,而是由兩個書生的對話決定。
「那這筆錢的事……是確有其事了?」
他去的時間並不很長,轉回來時,又帶來了殷正茂的話,要范進到花廳去說話。等到了花廳,見主位上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長方臉,兩道法令紋既深且長,讓這個人的面向也顯得有些可怖。身著大紅常服頭戴紗帽,只看官袍服色就知必然是兩廣總督殷正茂。
「海盜求招安www.hetubook•com•com的心……很誠。這些人沒腦子,也不懂怎麼表達誠意,只好用最簡單的方式,送錢。他們知道朝廷國用不足,願意獻出自己的藏金,以求赦免。這筆款的數目不會太少,具體數字他們說不準,但是關係到前宋皇室藏金,應該也很可觀。」
自有記憶以來就生長於那種無法的環境里,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對於自己的兄弟手足做的殺人放火乃至間銀婦女之類的事見的多了,已經不當為罪。弱肉強食,勝利者擁有一切,在她而言本就是極為正常的事。按她舊有觀點,現在有求于范進,如果因此被其佔了便宜是理所當然,當然以後找到機會把范進大卸八塊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站好,這是她最為樸素的人生觀。現在官兵的力量比自己強,那麼自己就要低頭,乃至被砍死也是情理中事。既然想要求活,就得放下身段付出代價,她已不奢望全體順利過關,只希望媽祖娘娘保佑,給大哥的部下留下一絲元氣。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駱思賢話鋒一轉,「范公子,凌中丞的信我已經看到了,大中丞提到,范公子有個計劃,要借招安除掉這伙海盜,還要為朝廷獻一筆巨金。事當然是好事,制軍也早就想要掃平這盜賊,但是要做成此事,並不容易。就以公子的計劃來說,不但自身要冒險,也要海盜有誠意才行。你覺得林氏求降之心,究竟有多少?」
「駱前輩,這便是您老想差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太子樓藏金的事傳了這麼久,在我們當地流傳很廣,肯定也有所本。南澳島地形複雜,盜賊也沒辦法逐個島摸過去,再說有些地方本就是退了潮才顯出陸地,一漲潮就是海水,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明究竟,是沒辦法查的。雖然強盜佔了南澳,也不等於一定能挖出寶藏。再者,他們也可能把自己的錢財埋在裏面,畢竟不能帶著全部家當做賊。干這行很容易死,也許錢沒花,人就被殺掉了,錢財就成無主之物。林鳳這次不顧一切打下南澳,說不定就是為了這筆銀子。」
「學生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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