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局

「我……我是想和進哥兒一起去看獅。前年我們在城裡過年的時候,進哥帶著我去看獅猜謎,還給我買東西吃。想想等進哥兒中了舉,就要去京里考進士,再見進哥兒就很難了,我就想和進哥兒再去看一次獅。」
范進這時也看過去,發現陳光的文章被貼出,是因為第五篇制義的字數不夠,只寫了兩百余字。大抵他想著矇混過關,考官不去數字數看不出來,沒想到遇到個認真的,一下就遭了難。
胡大姐兒先是一喜,但又有些猶豫,「那個……那個不是還要考試?」
「這事好辦,小弟一力承擔。」
貢院這個時候貼出的文章,自然不是什麼範文,供後人學習觀摩,相反,屬於反面教材,貼出來的目的在於警告其他考生,千萬不要犯這種錯誤。科場文章要求嚴格,字數超過或低於標準,文章里犯諱乃至違反了相關規定,都會被視為不合格,而遭遇貼出的命運。
等到胡大姐換好了衣服出來,卻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滿面緋紅的梁盼弟與范進換了新衣挽手走出,范進又拉上大姐,三人找了輛馬車驅車進城。論交情和生意上的往來,范進實際和陳子翁更近一些,包括給林氏艦隊提供糧食,也是陳子翁出力最大。因此三人雖然理論上可以去任意一家,但陳宅依舊是最佳選擇。
貢院這時是允許觀看的,只要不進去沒人管,否則就失去了貼出文章的意義。等來到貼文章的大堂逐個看過去,陳紹典眉頭一皺,驚叫道:「怎麼……怎麼可能?」
「你進哥是什麼人?考試而已,溫習不溫習不要緊,我都能考的中,只要你開心就好了。」
他說著話,又嘆了幾口氣,忽然朝著貢院外大喊道:「潮州林夢楚,這科黃某敗的不服,有本事你也寫篇犯規文字被人趕出來,咱們十年以後自比,看看誰中解元!」
比起他的事出有因,其他幾份慘遭貼出的文章,有的就比較倒霉。其中一篇文章因為沒有m•hetubook.com.com草稿,以不具草的原因被貼出,一樣是三科不許參考。這裏面最引人注意的,則是黃燦的文章。
梁盼弟搖頭道:「看你個頭。這是考了第一場,後面兩場還沒有考。八月十二不用考的?現在就去謝神,謝個鬼了。不能去,好生在家讀書!」
他話音甫落,身後卻有個書生髮瘋似地向他撲來,大罵道:「爾這老殺才說的什麼混賬話?我與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幸災樂禍,看到我的文章被貼出來你很高興是不是?我今天要你老命啊!」
車把式皮鞭甩得飛起,鞭花一聲接一聲爆響,馬車如同飛一般向著貢院奔去,車廂里的陳子翁尤自嫌慢,還在不停地敲打著車壁高喊著:「快些,再快一些!」等車子停住,他反倒是第一個衝下來,結果腳步不穩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嘴磕到可石頭,鮮血染紅了鬍鬚。
陳子翁見了名刺,親自帶了孫子陳紹典出來迎接。原本以為孫子進場可以見見題目,知道鄉試是什麼樣子就可以如願。不想因為幫辦軍糧以及與林氏貿易的事,與范進搭上關係,借了這股東風而受益。科場里從號軍到巡綽對陳紹典極多照顧,還將幾篇做好的文章夾帶進去,其中一篇正對上本科考題,頓覺得科名有望。
酒吃到一半,戲正演到熱鬧處,一個陳家家人慌張著跑進來,直到首席之前趴在陳子翁耳邊嘀咕幾句。陳子翁面色一變,忙問道:「你可看清了,那上面是個什麼字?」
「小人……小人不認識字啊。不過看有個字,和咱們家門上那匾有些相似。」
「就算卷子沒人看,生意不用做啊?你自己看看,排隊的人都快排出十八鋪了,你還去看獅?快去後面幹活。」
擔任安保的官兵,在書生衝到陳子翁身邊之前,就把人拽住拖向一邊。反正十年之內這人沒資格中舉人,官軍對他也就犯不上太客氣。陳子翁這當口才感覺到嘴裏疼的厲害,用和_圖_書手一摸才知方才一摔,竟落了顆牙齒。
陳子翁這時也揉著惺忪老眼一個個看過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陳光……就一個姓陳的是陳光,不是我孫兒就好!這個叫陳光的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跟我沒關係了。」
「不早,不早。張家是世家,底子厚實,比我還能折騰。說是要還神,大戲要唱七天,跟他們比,我這裏還算是小場面了。雖然科場還有兩場,可是我聽人說了,三場考試,只重首藝,首藝只重三篇,余者皆是過場。現在頭場考完,后兩場怎麼都好,不去理會了。這次紹典的事,范公子出的力,老朽是記在心裏的,日後廣州城內有我能出力之處,范公子一聲招呼,老朽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來乾杯!」
陳紹典方要湊上來看,他卻已經從地上站起,「管我這老頭子做什麼?快去看那貼出的文章,看看是誰的!」
比起罷黜來,貼出就更慘一些,不但本科無緣功名,三科以內不許下場。一科三年,三科就是九年。十年時間不允許參加鄉試,對於讀書人的生計以及未來前途,顯然都是致命打擊。即使陳子翁久經風雨,此時卻也再難保持冷靜。
兩人起了身來到酒樓,買雙皮奶、蓮蓉餅的已經排起長隊,還有人來下貼子要在酒樓辦席。外面聽到陣陣鑼鼓聲,獅隊正從酒樓門口經過,胡大姐兒跑到門口看獅,然後跑回來向范進獻寶。
要知開考之前,賭場里賭解元,黃燦與范進、林夢楚屬於同一梯隊。他是順德有名鬼才,以有才善謔而聞名鄉里,府試的時候因為染病未參加,但是到了大收時直接是拿了第一名的。按他的才學即使不中解元,中個舉人總是易如反掌,誰想竟然也被貼出。
「若無功名,哪還有什麼客人。客人由管家和家裡人招呼足以,來人,趕快備車!」
「大父,您的嘴……」
范進道:「既然小總管不識字,那我和紹典去看看就好。」
「比生意上的事和*圖*書麻煩,生意上出事,無非折損本錢,那不算什麼。我這家人是在貢院那裡打探消息的,貢院已經貼出了文章,有一篇文章據說考生的姓氏與我家的匾有些像……」
「我哪個都疼啊,等考過秋闈我就要進京了,在我走之前,希望大家多笑一笑,少點愁眉苦臉,你們兩個誰不開心,我心裏都不會高興。」
但他並不當一回事,反倒是哈哈笑道:「紹典沒事,紹典的文章沒事,祖宗保佑啊。這下中試就有希望了。紹典,你這裡在鬼叫什麼?你的文章沒被貼出來,你還看什麼?」
「哦,我知道了。」胡大姐對梁盼弟是有些怕的,或者說只要不涉及范進的安全時,她是不會與人爭鬥的性子,誰都可以支使她幾句。聽了梁盼弟的訓,就垂頭喪氣地向後廚走。
「進哥兒,好熱鬧的,十八鋪的獅隊都出了獅,一隻只獅子又漂亮又威風。聽說是陳老爺還有張老爺都雇了獅隊表演謝神,咱們可不可以去看啊?」
在兩人身旁,一個三十里許的書生哈哈一笑,「黃燦……自作自受而已。他自以為對科場熟悉,知道收草稿就是走個過場,只要大體不差,就不會細讀。做文章又快,便在幾張空出來的草稿上,寫了篇遊戲之作。不想這科規矩大不同從前,竟然連草稿也要看,這不是作法自斃?不下場也是理所當然,既然科闈無趣如此,即使中了舉人,到了會試時也怕是要惹更大的禍。萬一草稿上寫了什麼不知死活的言語,豈不是做了異鄉鬼?」
「黃……黃前輩怎麼……」陳紹典有些不知如何表達,作為讀書人,他對於黃燦的才氣很佩服,尤其看對方的應試文章文法用典都無懈可擊,如果沒有這篇貢院賦,完全有資格爭個解元,不想竟落個如此下場。
「痛快!」黃燦點點頭,又朝陳紹典看看,「小朋友,科場里得失心不要太重,否則你的日子會很難過。但是如果得失心全無,就會變成跟我一樣,就有負你祖父的https://m.hetubook.com.com苦心。一切把握好度就是了。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告訴你們,只能給一條忠告,這一科可能與之前不一樣,規矩上要有變化,你們好自為之,不可掉以輕心,莫蹈我的覆轍。」
范進看看那書生,見他不修邊幅,很有些不羈狂生的樣子,但是相貌著實不凡,試探問道:「兄台貴姓?」
「八股立,三場設,秀才集,貢院塞,覆壓三千余號不見天日……」文字優美,但是于科舉極盡揶揄之能,一看而知,是篇玩笑文章。
「當真相似?」陳子翁的筷子已經放在桌上,臉色變得頗有些蒼白,范進忙問道:「陳翁,出什麼事了?難道是生意上的事……」
「這裏的客人……」
「不難,自是不難。小弟看了兄台的文字,很有點為黃兄惋惜,這樣的文章,居然因為一時戲謔就遭遇貼出,實在是……這樣吧,小弟今晚設宴,請黃兄飲酒……連那范魚也一併做了。」
陳紹典不理祖父,而是對范進道:「范公子你看,怎麼可能?黃燦黃仁兄的文章,怎麼被貼出了?」
望著少女飛奔而去的身影,梁盼弟撇一撇嘴,「你太寵她了吧?到底還是年輕好,不管樣子多醜,一樣有人疼。」
兩下互相說了幾句客氣話,就有陳家女眷迎了大姐兒和梁盼弟到女席就座看戲觀獅,范進到了首席坐下,小聲道:「陳翁……這還有兩場未考,是不是鬧的太早了些?」
「好說,我就是那個倒霉蛋,順德黃燦了。你是范退思吧?我吃過你家的范魚,很好吃。有機會把做魚的法子教給我,我回順德也讓我們的廚師學一下,不為難吧?」
「不不,老夫也要去。」
「那好,我們就聽你的,三姐你去打扮下,大姐兒你也是,一會我帶你們去看獅。今天大姐兒最大,是看張家的獅還是陳家的獅,你說了算。反正我看誰的都不用請貼,沒人敢攔我的。」
「一點血而已,死不了人,快去看榜!」
等到了陳府門外,見大門已經掛上紅綢和-圖-書紗燈,比起過年還要熱鬧幾分。鞭炮響個不停,舞獅隊在門口施展開周身解數,將獅子舞的幾乎成了精,引來看客陣陣彩聲。院里搭了個戲台,一個不知哪裡請來的戈陽腔班子,正在上面演出。
以范進眼下的身份和財力,想要美人陪伴自不為難,只十八鋪內想和他結親的富商就不知多少,梁盼弟的年齡在當下標準看來也是有些偏大。她始終在擔心范進功成名就另有新歡,是以他對自己的身體越迷戀,心裏就越是歡喜,乃至於一些羞人的要求她也會無條件接受,原因就在於此。
范進哈哈笑著拉住她的手:「你很想看獅?」
「不了不了,你呢眼看就是舉人老爺了,我見了你要叫一聲范老先生,你要大馬金刀受拜,然後不疼不癢回一句:黃秀才,爾要用心讀書,不可再心浮氣躁,不敬師長。這樣的對話有什麼意思?這樣的酒喝下去,還不如醋來的舒服,我要趕緊著走,否則買了我中解元的怕不是要砍死我出氣。那個范魚做法,你回頭寫成書信託人送我就好,告辭了。」
梁盼弟終於被說的緩頰,嘆口氣道:「好了,我也就是一說,不管怎麼樣,我也是這一品香的大掌柜,不會吃二掌柜的醋,我去換衣服了,你也一起來吧。」
再看原因,卻見在他文稿旁貼著他的草稿,上面卻不是參考文章,而是篇仿阿房宮賦做的貢院賦。
大姐有些委屈地低下頭,一邊對著手指一邊道:「張公子、陳公子不都是要考試么,還不是一樣可以看獅。我聽人家說了,考試只看第一場,后兩場的卷子沒人看,寫成什麼鬼畫符都沒關係。」
次日清晨,范進是在鞭炮聲中被吵醒的,僅著了小衣在他懷裡熟睡的梁盼弟也隨之睜開眼睛,看看時光,怪叫一聲,「太陽都這般高了,要死要死了。都是你這衰仔,昨天半夜不讓人睡,真是個餓死鬼投胎。」說話間,卻眉眼含笑地在范進身上擰了一把,臉上並沒有怒意。
「那……我去換衣服,進哥兒等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