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帝心飄搖

侯守用正待發問,門忽然被敲響,侯守用問了一聲,門外是一個女子怯生生的聲音,「侯老爺,妾身請您幫忙叫個郎中,我家老爺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范進道:「呂調陽第一天代掌內閣,縱有什麼錯處,陛下也不會真的見怪。不過這不代表他怎麼做都沒問題,事實上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先入為主就是如此,若是皇帝和太後有了其老而無能的印象,再想改觀就不容易。何況,他的處境是雪上加霜,處境只會越來越差,萬歲和太后的耐性,很快就會用完。他是老臣不假,可是並沒有掌樞的資歷,太后對他本就有所懷疑。再發現他老而無用,自然就想要換人,這不是保全不保全顏面的事,而是國事如此,容不得人做其他選擇。等到馮保那劑猛葯一下,容不得他不走。」
因此當客用抱著第一份奏章走進來時,萬曆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搶過奏章問道:「大伴說什麼了沒有?」
現在宮裡有兩個人讓他忌憚,一是馮保,一是李太后。他想要干涉政務的事,最怕的就是在這兩人那裡遭到阻撓,他既不敢跟母親爭,也不敢和大伴爭,如果他們表示反對,這個計劃就得取消。
這……這就是朝政?怎麼跟上次的不一樣?
他問向客用道:「都是這玩意?該不會是大伴故意逗你們玩,把這些奏章給你們,把大事的都扣下了吧?」
程序上就變成先到內閣走一遍手續,再到司禮監複核一下,沒什麼問題就可以擬旨下發。除非是特別的彈劾奏章,其他奏章說了什麼,萬曆並不知情。對這種情形萬曆也不是很滿意,正好借這個機會,讓太監把司禮監批紅之後的奏章拿來,自己要進行審核。
除了行動上更加自主以外,另一件讓他興奮的事,自然就是可以主持朝政。雖然于朝廷的看法里,未大婚的皇帝還不能算做成年人,不能執掌朝綱,但是當事人卻未必這麼認為。他並沒感受到在周世臣案中自己所做的布置及和-圖-書手段都是在張居正引導之下完成,一如張居正也不曾感受到,自己的弟子心胸遠不如想象中宏大,並且有著記仇的毛病。
雖然不知道高拱是為什麼中風,但萬曆依舊把這當做自己的又一項大成功。他並不是一個有恆心有韌性的皇帝,由於年齡的關係,處理事物也不夠老練。遇到問題往往腦筋一熱便要衝上去,動手之時卻又前怕狼后怕虎,在事情沒有結果前,就總是擔心失敗。
「這……奴婢卻也不清楚。」客用搖搖頭,「奴婢只是從馮司禮那聽說,那些要緊的奏章都在呂閣老那押著,遲遲批不下來,司禮監那邊也很急。今晚上馮司禮怕是睡不了覺,全等著呂閣老呢。」
說話間他打開奏章,草草看了幾眼,人便石化了。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他當然看得懂奏章,但是在周世臣案里,那是唇槍舌劍是刀光劍影,可是這是什麼東西?這份奏章是通州倉場上報倉庫不足,請准額外租賃民間倉庫存放漕糧,另請營造新倉庫五座。
自己必須嘗試過一下沒有張先生的日子!萬曆如是想著。他的性子就是如此,當懷疑別人想讓他做什麼事,就與這件事相反,想要試驗下自己離開張居正又會怎樣。
他于乾清宮問呂調陽的話倒不是無的放失,他確實想要學著處理政務,卻也不希望張居正離開。在他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把國家變成課堂,自己先做好了功課,再由張先生批改,這樣即便錯了也可以挽回,更重要的是,有人替自己背鍋。
如果在高拱這件事上一做就吃個大虧,他可能就此消沉,乃至不敢再想類似的事也未可知。可也正因為這事做成功了,讓他產生了一種自己已經天下無敵的錯覺,想要藉著張居正離開的機會,開始學著接觸朝政,練習處理政務。
范進一笑,「這也是弟子來拜見恩師的原因,既可保全恩師名聲,又不至於真的得罪于張相,正好與恩師參詳。」
萬曆眉頭一皺和_圖_書,「批不下來?這什麼意思?」
「這不是弟子堵的,而是其他人做的。其實這也很正常,呂翁是孤臣,在朝廷里沒什麼奧援,宮中也沒有相善的公公。這樣的人做大臣沒問題,做首輔就很有問題了。人緣雖然不錯,可是內外無援,無法處理大事。表面上,所有山頭都會接受一個這樣的人做首輔,可是這種接受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不管事的基礎上。一旦他像張居正那樣,想要損害哪個山頭的利益,都會遭到反彈。宮內沒有人替他說話,外面再有人與他為難,到那個時候才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趁現在退下來,對他也是好事。」
在萬曆看來,處理朝政並不是什麼難事,之前自己在科舉和高拱案的處理上都成功,可見做這事有多容易自己體內流淌著皇室血液,天生就能做好這些。
與萬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朝政要麼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麼就是一些他看了就頭疼的數學計算。皇帝的學習內容,主要是儒家經典,強調的是世界觀的塑造,而不是方法論的學習。換句話說,術算這種下層小吏的工作,皇帝用不著會,他只要知道管人就夠了。
侯守用道:「你少要撇清,我且問你,接下來首輔的事怎麼辦?」
范進連連搖著頭,「恩師,這話可不能亂說。若是讓人聽了去當成真的,弟子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弟子一個觀政進士何德何能左右朝政,這事與弟子沒什麼關係。」
侯守用道:「你這次用的謀略其實倒也算是陽謀,做首輔的,本就該精力充沛,處事果決。尤其眼下正值變革之時,諸事繁雜,非如此不足以支撐大局。呂豫所人雖然忠厚,但是只能算守成之人,于魄力上頗有欠缺,讓他在此時掌樞,確實難為他了。」
與此同時,侯守用的家中,范進與侯守用師徒兩人對面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經吃喝的差不多,但是兩人的談性倒是正濃,並不受酒菜的影響。
而內閣給出的批複,則是列出一大堆萬曆看和_圖_書了半天也看不懂的數據,只好跳過去看結論,是證明目前倉庫夠用,沒有租賃及新建必要。著戶部派員調查通州倉場為何上這麼一道奏章,這背後又有什麼私相授受之事。
侯守用道:「但是呂豫翁本可上本,請朝廷增加群輔數量,靠其他人分散他的工作。你多半用了計謀,把他這個口子堵上了,才將他逼上了絕路。」
萬曆固然于處理朝政上的能力有所欠缺,眼界與見識並沒有問題,只一天光景,前後差異便是一天一地。當日張居正當國時,朝政處理的可不是這麼慢。看來范卿是為了自己好,這才一天時間,便是牛頭山了。
萬曆一愣,「什麼?還沒送到司禮監?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不送過去?送奏章的太監幹什麼吃的?」
「即使是好事,那朝廷里總不能沒有首輔,何況當下天子年幼,更要有賢臣輔佐。你先是搞垮了高拱,現在又把呂豫翁逼到絕境,一連兩個首輔壞在你一個新科進士手上,也算是國朝未有之事了。」
沉吟良久,他才對客用道:「既然如此,那就別等了。吩咐御膳房,給呂閣老那預備些點心做夜宵,給司禮監也原樣預備一份。今天是呂愛卿第一天自己拿主意,慢些也是難免的,先不要催他,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是以,當張居正的丁憂奏章遞上來時,其內心深處餓情緒,既有著緊張和哀傷,卻也有著某種難言的興奮。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大抵就是一個大孩子得知父母即將出國旅遊一周,讓自己一個人看家的那種感受。
昨天不算,今天是張居正離開的第一天,只要今天可以順利度過,未來事情就好辦。正好借這個機會,自己也批閱下奏章,過一把癮頭。
本來奏章應該直達君前,由皇帝處理后,再由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可是萬曆眼下並沒親政,朝政都由張居正掌握,其名義上是首輔實際權柄比之前朝宰相猶有過之。
「弟子這次本來也沒打算害誰,只是讓朝廷眾位臣工明白,不是所和*圖*書有人到那個位置上,都能勝任的。光看著首輔的權柄風光,看不到其辛苦,那是升斗小民的想法。我輩不該如此愚頑,有這樣糊塗的念頭。」
侯守用點點頭,「我就猜到你是存的這個心思,你這膽量倒是比為師想得大多了,居然想要讓張江陵奪情?這可是身敗名裂之事,張江陵自己也願意?就算他自己答應,我們又該如何自處?為師身為言官,若是聽之任之,日後又有何面目立足於科道?」
在萬曆心中,張居正的地位既是恩師,又有些像父親。對於這麼一位人物,其既是愛戴又有些畏懼,張居正在位時,萬曆多少是有些不自在,做任何一個決定之前,都會先考慮對這位張先生的態度和反應,尤其是在吃過幾次苦頭之後,這方面的顧慮就更多一些。
對於丁憂的必要性,萬曆現在這個年齡還體會不到,其教育體系裡,也還沒教到這一項。加上范進那話本的影響,他也認為丁憂只是個禮法而非必須。現在關注的點,還是張先生的去留。從他心目中,固然希望得到自在,又擔心著張居正一去,沒人能為自己遮風擋雨,心裏的情緒還處於左右為難狀態。
萬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又將另一份奏章打開,則是兩淮都轉鹽運司代揚州鹽商上奏,市面私鹽橫行,食鹽難銷,請朝廷減免加征,嚴查私鹽。經調查,目前市面上私鹽銷量最大的為廣東瓊鹽,請減少廣東瓊鹽產量,以保證兩淮鹽商不受私鹽之苦。
以他的年齡和閱歷見識,沒辦法分辨范進到底屬於忠臣還是奸臣,因此陷入自我矛盾之中。在課堂上的分神,既是有著思念恩師的情緒在,也是因為這些事紛紛困擾著他,讓他心裏一時拿不定主意。
「萬歲爺爺,這是絕對沒有的事,馮司禮也說了,大事的奏章還沒送到司禮監,他們那也在急。」
孫秀想想方才情況,心知若是現在說馮保一句壞話,非但于自己沒有好處,反倒會引火燒身,連忙道:「馮公公知道陛下要奏章很是和圖書歡喜,說這是我大明祖宗之福。立即把批好的奏章交小的送過來,望萬歲御覽。」
萬曆本身就不是很喜歡學習,又沒有人專門教,數學計算能力不是沒有,但是複雜的就算不清,更沒興趣算。看著這奏章就覺得頭大如斗,一腔剛剛升起的熱火,就這麼被迎頭撲滅了大半。
「首輔的事,宮中自有打算,非大臣所能預。不過有呂豫翁的前車,聰明人不會再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徐華亭遠水難解近渴,依學生看來用生不如用熟,自然還是用能勝任之人,才是最佳選擇。」
「朕就說么,馮大伴終歸還是聽朕話的,朕要什麼,他就會給什麼。」
這種涉及到兩個省份隔空打架的官司,倒是讓萬曆有些興趣,可是批複上又有些無聊。只是讓兩廣總督凌雲翼回奏,著令嚴格控制食鹽行銷,不得違例銷鹽。
本就多疑的天子,對范進獻書的用心產生了一些懷疑。不管他多喜歡范進的作品,也不可能因此認為他所做的都是對的。尤其是關乎到忠誠這個關鍵問題上,大臣事主不忠,遠比無能更為可惡。于皇帝而言,寧可接納十個庸官,也不會選用一個反賊。不過另一個可能,是范卿為了自己的江山考慮,如果張先生一走,朝政真的面臨牛頭山那種危局,那便太過糟糕。
「不是他的事,是呂閣老的事,呂閣老那批不下來,所以也就送不過去。」
而在看了范進畫的岳飛傳之後,他也被書里所提出的問題所困擾。如果真是像書中的環境一樣,宋金正在打仗,高宗被困在牛頭山,這時候岳飛保駕有責,自是不可能守孝。可是假設當時宋金沒打仗,難道岳飛就只能回家守孝?那萬一他守孝的時候金兵打過來,又該怎麼辦?
自岳飛想到張居正,萬曆又忍不住懷疑起范進的用意:他這個時候把這個故事交上來,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希望朕像書中高宗一樣,下旨奪情?他不希望張先生離朝,還想要他留在朝里?范退思是自己點的傳臚,難道心裏還是和張居正更近一些?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