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繼蔭求援

「孩兒明白。其實到句容之前孩兒和娘談過……」繼蔭的臉微微一紅,他沒法說出那時娘以為是范進要兒子來自己這裏探路,又羞又惱的罵了兒子,又差點尋死的情景。最後只好道:「娘說了,她要為爹爹守節,至死不改。」
上藥的過程並不舒服,即便是這些傷沒有明顯的傷口,但是活血葯敷上之後,身體還是陣陣的疼痛難忍。花繼蔭只牢記著范進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教導,緊咬著牙關不叫,這時藉著喊出這個名字的當口,終於把所有的疼痛與不滿,在這一聲吼叫中發散了開來。
范進的臉色陰沉著,冷聲問道:「是誰打的你?」
范進看著這孩子耍賴的模樣,搖頭道:「在京里時,看你是個小大人,誰想到你也會耍賴。」
花繼蔭的眼睛里,有淚花在閃爍,他點頭道:「孩兒明白。山陰青藤先生的生母就是被嫡母發賣,青藤先生也沒有辦法。可是孩兒還是想求義父,想個主意,救救娘親。孩兒聽那些學房的人說,賈氏把娘賣給這人,就因為這商人是出名的暴虐,對待妻妾非打即罵,極是殘暴。若是娘真跟了這種人,只怕要受他荼毒,孩兒身為人子,不能救母出水火,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花家的財富還不至於到要賣人來求生存的地步吧?賈氏這麼做,有些過分了。」
雖然花家有所謂的關防措施,防範下面人亂嚼舌頭,但事實上,輿論這種事,是沒辦法控制的。不管白天再怎麼限制,晚上總得讓夫妻同房,人類的天性可以被壓制,但不能被扭曲。越是被壓抑,就越有突破的需求。是以每到夜深人靜時,白天沒有機會說的話,就能傾訴個乾淨。
他心裏想著,手上不停,為花繼蔭敷著藥膏,問道:「那你娘的事又是怎麼回事?誰要賣她?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孩兒只跟義父面前耍賴,因為義父是孩兒這世上僅剩的親和*圖*書人之一,在義父面前,孩兒永遠是孩子,自不必有什麼顧慮。」
自己送靈回鄉的事,看來是做對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這件事快點結束。花家這種鄉宦,沒有必要參与到朝堂中事,即便花正芳死的比較可疑,以花家當下的勢力,也只能認倒霉。這次敢窮追究竟,自然是背後有人支撐,再想到胡執禮與花家的關係,背後之人是誰,就只能說昭然若揭。而這裡有沒有京師方面的授意,就只有天知道。
「是啊,本來就是故意的。那老刁婦的就是看娘不順眼,仗著自己是正房,就百般欺凌娘親。孩兒雖然不許與娘見面,但是從學房同學的嘴裏,還是能聽得一鱗半爪,心內如同刀割。可惜孩兒也做不了什麼,只能求義父做主了。」
「要是這樣,就比較麻煩了。」范進其實來到桌旁,手指在桌上彈著,「一個商人好對付,我隨便寫封信就嚇死他。可是這種事呢,一次不行有兩次,我又不能在這裏住一輩子。再說賈氏那種為人……你自己心理有數,你娘在她那也未必是好光景。」
花繼蔭確實對父親死亡的細節一無所知,倒不怕他說什麼。但是如果有人誘導這個孩子亂說什麼,局面就不好控制。即使花繼蔭不求,范進也想到要把他控制在自己手裡,至少要保證他不必被人利用成為對付張居正的一枚棋子。
沙氏要被賣掉的消息,就是一個被他揍狠的學童無意中說出的。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花正茂除了把花繼蔭一頓毒打外,又關了他的禁閉,不讓他亂跑。這種處置手段,也從反面證明,這個消息是真的。
范進道:「他為什麼打你?」
「那老東西,要把娘賣給一個收茶的客人。這是孩兒聽社學里人說起的。他們私下議論,孩兒都聽到了。娘身在他們控制之中,無力抗拒,孩兒現在無處求救,只能求義父想辦法搭救hetubook.com.com娘親,不要讓她被賣掉。」
房間里的繼蔭也是雙眼紅腫,與方才的徐六很有些相似,看來是剛剛大哭過一回。在面前放著瓜果點心,想必是鄭嬋來招待她的。見范進回來,鄭嬋拉著他來到外面,小聲道:
他拉著范進的衣袖道:「義父,你就想想辦法么,孩兒求你了。」
「賣了?怎麼回事?別著急,你慢慢與我說。」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花繼蔭這位士林君子的幼子,在范進身邊書讀的其實並不多,反倒是學了一些不符合他身份的東西。比如拳腳,再比如開鎖撬鎖的本事。花繼蔭的年齡還是個大孩子,有一定的是非分辨能力,但也沒擺脫活潑好動,喜好新奇玩意的心理階段。是以這些離經叛道的東西,他學起來比四書五經實際更感興趣,也正是靠著這門手藝,才能從那如同監牢般的祠堂里跑出來。
他從小營養就不怎麼好,身體跟同齡人相比更為單薄瘦弱,由於沒怎麼從事過體力勞動,皮膚較為白皙,屬於細皮嫩肉那一類。但是缺乏營養的支撐,皮膚沒有什麼光澤,泛著病態的蒼白。而在那本該白皙的背上,此時有無數印記橫豎交錯組成了一副記載著悲慘與虐待的圖案。印記的顏色有得鮮紅有得暗紅,有些已經青淤。看形狀大抵就是戒尺一類的東西毆擊造成,而這還不是全部。
「繼蔭,你是個大孩子了,又讀過書,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這件事有多難辦,你心裏很清楚。你娘入了花家的門,就是花家的人,大婦有權發賣小妾,這是到哪裡都能說出去的道理。賈氏這事不管做的多惡毒,外人也難以置喙,你明白么?」
范進拉起他,將他按在椅子上,「不要跟義父客氣,我會想個辦法,但是你自己也要拼一拼!記得為父與你講寶蓮燈故事么?要學那沉香救母,就得有敢斗親娘舅的膽量。你這次要和-圖-書救娘,就得和你的族人鬧翻,你豁的出去?」
家常里短,一些隱秘新聞,就在這種秘語中泄漏出來。大多數學童是可以回家睡覺的,在這裏面也少不得能聽出些許消息,並將之帶回學堂,在同學間傳遞。
「嗯!只要可以救娘,孩兒什麼都不怕!」繼蔭點著頭,目光堅定,「再說,那些人壓根就不是我的族人!他們是我的仇人!孩兒知道,他們擔心孩兒母子分了他們的家產,奪去他們的田地,就變著方欺負我們。孩兒原本受爹爹教誨,認為錢財身外之物,不該看得過重。何況都是一家人,誰都佔一些少佔一些有什麼關係,只有不挨餓就好。可是既然他們不仁,孩兒就不義,該我的田產,我就要跟他們算個清楚,少一畝地也不行。大不了就去打官司!」
范進在他頭上一拍,「你個小皮猴打什麼關係?要打官司也是我打。一會你鄭姨做好豬頭上來你只管吃,別理什麼茹素的臭規矩。花老在天有靈,只會盼著你多吃些,長的高壯些,不會希望你天天像和尚一樣過活。等吃完了,義父給你想法子,幸虧當初……我還留了記后招未發。」
「花正茂!是社學的先生。」
鄭嬋已經去廚房準備飯食,她那一根柴禾燒豬頭的手段這裏廚師做不來,就只能她親自動手收拾。房間里只有范進,再無外人。繼蔭哭了好一陣,紅著臉大著膽子脫下外衣,將後背露給范進看。
「你個臭小子!」范進搖搖頭,輕輕打開他的手道:「你且先想好,就算義父把你娘這次保下,未來怎麼樣還很難說。如果你娘願意嫁人的話,還是給她找個好的夫家改嫁。你應該記得義父教過你,不要去維護那些可笑的貞潔名聲,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遠比一面牌坊,幾聲讚譽有用的多。尤其,她是你娘。」
或是出於對花繼蔭的鄙視,或是出於排外,他們將有關沙氏的新聞作為攻擊花繼蔭和_圖_書的手段用出來,私下裡用盡惡毒的語言攻擊他。而花繼蔭跟著范進也是學過幾手拳腳的,每當怒火控制不住時,便選擇衝上去用武力保衛母親聲譽,也因此換來更多的傷痕。
范進阻止了他再次下跪的舉動,讓他趴在床上,自己從藥箱里拿了活血葯出來,為其塗抹傷口。花家人打人的手段很厲害,這些淤傷對人的損害不小,除了上藥,接下來還要找郎中做進一步診斷才行。范進一方面對於花家人的心狠手辣而憤怒,另一方面,也從中嗅出了幾分別樣味道。
繼蔭有些難為情的指指腿和屯,「這裏更多。以前爹爹打我,只是打手板,他們就想打哪裡打哪裡。義父,你讓孩兒留在你身邊吧。我吃的不多,還可以幹活,我可以做書童幫義父磨墨背書箱,干粗活也可以。孩兒不想再回去了。」
從名字就聽的出,這位先生必然是花繼蔭叔伯一類的人物,以孩子原本受的教育和脾性,即便是挨了打,也多半會以XX叔這類稱呼來叫。但是在范進的教導下,他的性子已經很有些變化,不像過去那麼老實本分逆來順受。這時候稱呼起花正茂的名字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半點看不出尊敬。
望著孩子的眼神,范進心內一軟,先是為他蓋上身子,又坐下來道:
范進很有些心疼的為他擦去泥土血漬,為他敷著藥膏,看著他大眼睛里那滿是哀求的眼神,如同雛鳥祈求著母親不要把自己趕出巢穴。這孩子與范進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卻已經將范進當成親人看待,在他心目中,並不把花家人當成自己的親族,尤其是在花家用了這些手段之後,在花繼蔭心中,更是把范進當成自己人,把花家這些血脈相連的宗族當成仇人看待。
直到此時,他見到范進,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拉著范進胳膊大哭起來,他那已經離體已久的靈魂,才隨著哭聲一點點回歸體內。
繼蔭披上衣服起來,跪和-圖-書在范進腿邊道:「孩兒知道事情不好辦,就只有靠義父了,義父成全!義父救命!」
「當家的,出事了。花家那大婆子要把沙娘子賣了,繼蔭用你教他的開鎖法逃出來找你求救,也難為他了,那麼點的孩子,跑過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要我看啊,這事我們不好管,但是也不能不做做樣子。你只說儘力了,管不了,讓他恨他大娘去。」
天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夜晚的鄉下撬門逃出,一路跑進縣城,過程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看他頭上身上幾處破損,滿臉的泥和幾處傷痕血跡,就知道在奔跑中摔了多少跟頭,吃了多少苦頭。
「孩兒入學之後,初時對孩兒尚可,只是說孩兒沒規矩,不懂禮數,要從頭教起。所以不許孩兒與義父親近,說是既已經入了花家族譜,就得知道自己姓什麼,該做什麼事,不許壞了花家體面。隨後又問孩兒,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死前是否留下什麼東西。孩兒一切據實回稟,花正茂只是不信,連問了幾次問不出究竟,便用戒尺來打。便是眼下這個樣子……義父,孩兒知道要是在義父身邊,會給義父惹來麻煩。但若是回去,早晚怕是要被他們打死!求義父收留孩兒和娘親,不要讓他們把孩兒打死,把娘親賣掉。孩兒做牛做馬,報答義父恩典!」
鄭嬋等到把豬頭燒好送上來時,見范進正在案頭寫信,繼蔭則在一邊乖巧地磨墨,倒真像個小書童。她笑著招呼繼蔭吃飯,范進則對她道:「你去把關清顧白張鐵臂都叫來,我這寫了幾封信,他們給我把信送過去。這回我倒要斗一斗鐵娘子,看看大家誰狠!」
走進房中的范進滿面嚴肅,繼蔭自從到了花家,就像是那些族人以及子弟一樣,變得很標準,也很模式化。一言一行的規矩固然有了,但是靈魂沒了,總讓范進覺得他變得很陌生,和花家其他人一樣不真實。
「是大娘!那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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