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友誼和利益(上)

徐維志搖頭道:「這個,你就別往心裏去了。說實話,那所謂的舅舅我從出生就沒見過,也談不到感情。再說他是我舅舅,被他弄死那個不也是我舅舅?這個舅舅殺那個舅舅,還霸佔了舅母,若是還幫著這個舅舅,死的那個怎麼說?金磚玉瓦,一視同仁。這回張江陵留子去父,把人帶到江寧來看管,照顧著他不讓他受罪就是了,至於說為這事遷怒退思,這話就不知從何說起了。有沒有退思,這事都會發作,因為張江陵秉公而斷,就遷怒於他未來門婿,你看著我爹娘像那麼不講理的人么。你啊,回頭給我娘畫幾幅畫,再勸著老六不讓她出家,就什麼都好了。」
徐維志算計錯了一件事,徐六小姐並沒在縣衙門口,主要也是因為大批士紳代表在衙門口列隊迎接,她一個女子不大方便。士紳和知縣,屬於互相幫襯互相依存的關係,大部分時間他們是利益共同體,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是以一般情況下,士紳對於父母官即便真的看不起,也會敷衍一下,至少在面子上是要交代的。
徐六在范進面前乖巧可愛,總是個小女生樣子,在兄長面前卻半點也不懼怕,回敬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肉身不過皮囊,並無男女之分。哪裡又不能去?再說,姐夫又不是外人,到姐夫的內宅里並無打緊。」
「請罪?請什麼罪?」
范進沒接這話,又道:「徐兄,小弟這還有幾件生意想與徐兄合作,不知仁兄能否賞臉?」
徐維志一拍胸膛,「好說!上元縣裡那干鳥人誰敢不聽你的吩咐只管於我說,我差了兵馬去捉。這江寧城內五城兵馬皆上我家門下,稍後我拿片子把東、北二城的指揮使叫來,讓他們給賢弟敬酒!」
「徐兄莫打趣了。」范進打個哈哈,「徐兄,范某如今身份不比過去,離不得管地,不能去大功坊拜望國公與夫人。路上預備了幾樣禮物,請徐兄和圖書帶回家中,替我向二位問安,順帶,還請為范某美言幾句請罪。」
穿過二堂,便是內宅。而在內宅之外也掛著一副匾額,寫著「清慎堂」字樣。在匾額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治賦有常經勿施小恩忘大體,馭官無製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自然是要做陪的,其實你不說,楊世達也請我了。一起一起,到時候一起吃他幾杯酒,再和楊世達玩幾手。我跟你說,最近楊世達手氣奇差,是咱江寧的散財童子,今晚贏他幾百兩,你衙門裡的虧空就先還了。」
在另一個時空里,沈德符這種二代在萬曆三十四年時都沒看過足本的,至於普通人就更不必說。徐維志雖然喜好此道,也只七零八碎看過幾卷,全本未曾見過,至於後傳更是聞所未聞。因此一看這書,就欣喜若狂,視如奇珍。比送他什麼金銀珠寶,都更是歡喜。
「這事先不急著辦,今晚城中士紳請我吃酒,徐兄能否做個陪客?」
整個接任的流程,就在陳有方的這種冷眼之中,宣告結束。從劉鵬手中接過縣令大印那一刻,就宣布范進成了這一方天地的父母官,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這一方百姓的吉凶禍福。
范進自不會告訴他,這書不是來自京師,而是自己默寫的。靠著系統加持,文字都能寫出來,至於插畫,則是自己畫的。以他的畫技畫這種內容自是手到擒來引人入勝,徐維志幾看了幾頁就面露喜容,看著范進道:
「出家人你個鬼!小小年紀,不好好在家做女紅,一心想著當尼姑是什麼道理?趕緊找人嫁了,出個什麼家!」
「我早說了,退思你的畫工畫這個最是合適。看看這人畫的,比那些廢物強到不知哪裡去。不對啊,這書怎麼會用你的插畫?」
「這對聯是那位死掉的賴知縣寫的,據說他說過,要對百姓少一點愧,而多關注小民一點,所和*圖*書以就這麼寫了。這人啊……不錯,可惜啊。」他嘆了口氣,頗有些唏噓。
商人士紳在江寧有著足夠多的選擇,縣官反倒是最不搶眼的一個。是以上元縣令上任,小貓小狗兩三隻來道賀已經是常有的事,在這裏做知縣就得有受氣包的自覺,否則是沒法生活的。可是今天,顯然情況大不相同。
縣衙門外,既有威武氣派的魏國公儀仗,也有上百名衣冠楚楚的社會名流,地方士紳。其中以江寧大賈楊氏的楊寶材為主,也有應天本地幾位文壇前輩,致仕大員,甚至連兵部都安排人過來道賀。至於上元縣跟兵部有什麼關係……現在的江寧兵部尚書是殷正茂,這就是最大的關係。
陳有方在這種時候很明智地選擇了退讓,這種出風頭的場合,自然是要給這位年輕主官表演,這種人都是喜歡名氣,喜歡露臉的。這種機會給他們,沒錯。自己要的是實惠,這種風頭,誰愛要誰要吧。
「退思,你這太見外了,你我弟兄何等交情,這些禮物就不必了。再說你看看,我像是看書的人么?君子不奪人之愛,你自己留著便好。」
「徐兄,說句實話,小弟初入官場便做這上元縣令,全無任事經歷,驟然把這麼一個上縣給我來管,內中難處不言自明。江寧這地方,隨便出來個人,都可能比我官大,我這二甲頭名也不當什麼用處。雖然殷司馬與小弟有些交情,但終歸是差了一層,不如你我弟兄親厚。若是徐兄不肯幫手,這縣官我便做不下去。若是徐兄顧念著兩下交情,這回可千萬要幫忙。」
在二堂外,懸挂著一副「與百姓有緣才來到此,期寸心無愧不負斯民」的對聯。而其中「愧」字少了一點,「民」字倒多了一點。范進端詳著對聯甚覺有趣,不知是何典故。倒是與他一路走進來的徐維志道:
徐維志也皺著眉道:「小妹你這就不成話了,我還m.hetubook•com.com在前面找你呢,你怎麼不言不語跑到內宅來了?你一個大姑娘家,總往人內宅跑,名聲不好……」
他默寫這本水滸同人費心費力又不賺錢,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自己看著好玩,說到底就是為了收買巴結徐維志,希望其能給自己幫忙。看來事情的發展比自己想象得更好,徐維志對禮物滿意,徐家人也講道理,這是個很良好的開端。他笑道:
「這手做的好,就該如此。」徐維志將書放下,看著范進嘿嘿笑道:「退思,你和張大小姐有沒有看著這書親熱……」
雖然這本名傳後世的水滸同人成書于嘉靖年間,在民間的影響傳承幾百年,但是受限於技術以及因果迷信等原因,在明朝傳播範圍非常有限。通常都是以手抄的方式流傳,到手之後又藏匿很深,非至親好友不得聞。即便是達官顯貴人家,也不一定看過全本。
「足本。還有後傳玉嬌梨的。」范進微笑道。
范進連忙打著圓場,不讓兩兄妹吵起來,王雪簫自是能哄人的。連忙上前哄著徐六,將她請到一邊,范進則將徐維志請到上房落座。又自行囊里取了一個小包袱出來,打開來,便露出裏面裝訂好的幾本書。交給徐維志道:「小公爺,這是范某的一點心意,多半是合小公爺心思的。」
他心裏也承認,這位縣官跟前幾任不同。護官符?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護官符。能讓魏國公府做靠山,在兵部還有路子,佔住這兩條,這個縣令位子就很穩當,不管是誰,也別想動他。得到這麼強的幫助,或許一切真的能變一變?
至少在這剎那間,陳有方的心裏是有過一絲衝動的。本已經冷如冰霜的血液,在這一剎那間有過小小的燃燒衝動,但是隨即,就又冷了下來。
「當真不要?小公爺可先看看書名再說。」
「是啊。若真是無能之輩,張江陵怎麼會把他放到上元來。上元是首縣,能https://m.hetubook.com•com被派到這來的,就沒幾個是真沒本事的。但是有本事沒用,你還得有運氣,老賴就是時運不濟外加自己心思太窄。退思,其實不說他,你也是一樣。張江陵這事辦的不地道,你對他閨女天高地厚,他怎麼把你發配到這了?放地方官,蘇州杭州哪不能去?再不去揚州巡一任鹽,搞他幾萬兩銀子花,哪一個缺分不比上元好?十世不善,上元知縣,這裏不是看你有多少本事的,而是看造化。老賴造化不行,心路也窄,最後一根索子了事。退思你倒是不至於那樣,但是自己也得想開點,這做官不是考功名,別總想著花團錦簇盡善盡美,只要大面過得去就完了。說起來老賴即使心太高了,要是真願意做個酒囊飯袋無能之輩,倒也未必就死。完不成課,無非是罷官,總歸是沒有的掉腦袋的罪過。他啊,就死在要強上了,你千萬不可學他。」
寒暄交涉,一切按部就班,都按著固有的流程表演。兩面說著發自肺腑營養全無的空話廢話,就新任知縣到來進行了誠懇的交流,縣令對士紳噓寒問暖,表示了自己愛民如子的態度,以及堅決把上元縣搞好的決心,廣大士紳也表示了對縣令的堅決擁護,上下齊心,一定會讓本地百姓生活質量得到巨大改善……
別傻了,不可能的。上元就是這個樣子,不管是誰也變不了。這位縣令可能會很出名,未來在上元縣誌上,會留下他很多光輝記錄。比如廉潔奉公,比如愛民如子,但是百姓的生活,縣裡的財政,都不會因他的到來發生什麼變化。縣令是流官,于這片土地而言他就像水,水過地濕,然後便會幹涸如故,什麼也變化不了。
「我把原來的畫撤了,換了我自己的。」
這下連范進都有些感慨了,「這位賴縣令看來不是個無能之人,倒像個循吏。如果他能按對聯上說的做,就不是個無能之輩。」
兩人談論著已經走進內宅,月www.hetubook.com.com亮門洞內,徐六在那裡不知站了多久。一見他們進來,盈盈下拜,先喊了兄長,后喊了姐夫。范進只覺得徐六這做派像極了等候丈夫回來的大婦,說不出的彆扭。
由於前任死掉了,錢糧庫房盤點等工作也就無從談起,完成了交接,范進就走向後衙,去看自己的住處。大堂與二堂之間連接處,名為宅門,門房的位置,就在宅門左右。過了宅門就是二堂,從功能上說,已經是縣令的生活區。
徐維志湊過去敷衍地看看書名,嘴裏嘀咕著:「金……梅!給我!」看清書名的徐維志表現出武家子弟高明的身手,猛得一個猛犬奪骨,將書從范進手上籠到懷裡,拿起第一本迅速翻閱道:「怎麼!……怎麼這麼多本!難不成是?」
范進連聲道著謝,心裏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魏國公雖然不敢得罪張居正,但是作為江寧地頭蛇,給自己找點麻煩實在太容易不過了。即便是他袖手旁觀,對自己不幫忙,也夠自己難受。
但是江寧的情形比較特殊,作為曾經的國都,城裡有著太多的權貴勢要。即便是在遷都上百年後,依舊保留著數目可觀的勛貴人家。再加上陪都同樣設有六部九卿,與京師相比除了沒有內閣和皇帝以外,其他配置大多相同,雖然他們的權柄不能和京師相比,但是在江寧這一方天地里,還是有著足夠的體面權勢。
徐維志聞言喜道:「這還有後傳?到底是讀書人,看的東西就這麼雅。這玩意便是給金子都不換,好東西,真正的好東西!退思,我跟你說,這書我是肯定不會還你了,回去給我爹看看,他老人家一準也高興。江寧大小衙門口,這麼多文人墨客,可要說這寶貝,卻是從未見過,這麼幾個月沒見,剛見面就給我這麼份大禮,夠意思,絕對夠朋友!」說著話,還朝范進挑起了大拇指。
「我說過了,我這輩子誰也不嫁,你若是逼我嫁人,我就落髮!」
「黔國公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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