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納稅人

大白天闖進別人家裡污辱女眷,這種事馮邦寧在江寧已經不是第一次干,連婚禮上強上新娘子都幹得出來何況其他。只是對縉紳下手這還是第一次,是以士紳們對於這次的事,也就格外重視。畢竟之前受傷害的都是普通百姓,其中又以窮人居多,縉紳們並不當回事。現在火有燒到自己頭上的嫌疑,就得重視起來。
「不一樣的,表妹她對大老爺……」
這年月納稅被看做一種義務,根本沒有納稅光榮這種認識,更沒有為納稅人提供對等服務的意識。朝廷與百姓,表面上說是一體,實際在賦稅問題上就是對立。百姓也把稅收看做是官府對自己的搶劫,能逃一點就逃一點,至於動輒讓人傾家蕩產的役就更不必說。
本來以時下官府的公信力來說,這種話就算地方官肯說,也沒人肯信。縉紳里有不少就是做官出身的,以己推人,就知道同行的節操如何,於他說的話只當和尚念經,但是有了馮邦寧這個完美助攻在前,士紳們或許不信任官府,卻願意信任范進。有人立刻問道:「但不知甲種稅戶,每年要交多少錢糧?」
「夫人有何高見?」
宋氏被他這露骨的調細嚇得後退一步,以往她在生意場上也不是沒被男人佔過嘴巴便宜,但她詞鋒犀利立刻就可以罵回去。反正她知道男人就是嘴巴厲害,不敢真下手,她也就沒什麼可怕。
宋氏看著范進,「事情太急不容緩行,小婦人只好不顧廉恥,我想是乾脆,讓表小姐嫁給老爺。」
黃繼恩雖然方才放話威脅,也讓一些人心生動搖,不敢和范進合作。可是眼下這事一出,大家的立場就自然再次發生偏轉。誰家都有女眷,誰家的女眷也不想被馮邦寧染指。楊世達與范進的一共也沒見過幾回,交情不會太深,他能得到范進的支持,自己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自然也能,有了這種共識以及馮邦寧的外部壓力,人們終於下定決和*圖*書心,重新選擇合作夥伴。
「可是……」
范進搖頭道:「本官的妻室……」
宋氏見范進意思堅決,知道眼下而言,自己想要聯姻的事做不成。她目光一轉,忽然道:「大老爺,我家表妹花容月貌,難道還入不得大老爺法眼,您的眼光未面太高了吧?」
范進發現,表小姐抽搐的更厲害了。他連忙道:「夫人不必擔心,本官既然是上元知縣,就有義務保護一方平安。誰敢在我的管界胡作非為欺負良家婦女,本官絕不輕饒!馮邦寧再敢來搗亂,本官就再把他丟到河裡去。」
「不是妻,是妾。」宋氏立刻道:「我們知道,自己身份不配給大老爺做娘子,甘願做個妾媵。親侍箕帚洒掃庭院,只求大老爺能照應著些就好了。表妹那人的性子本是不合做妾的,不過小婦人相信肯定能說服她,只要大老爺點個頭,剩下的事,都由小婦人一力承擔。」
楊世達在罵人,宋氏則在哄人。范進也被她請到房間里落座,那柔弱的女子叫了聲嫂子,就撲在宋氏懷裡。宋氏倒是個厲害女子,拍著少女肩頭,嘴裏小聲說著,「這麼好的姑娘,鬧了這麼一出,這要是傳出去可怎麼嫁人啊。」於是那位表小姐的矜持被徹底粉碎,隨即在她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世達兄與我曾千里同舟,這是個緣分,有這個緣分,我不能不幫。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本官是上元知縣,而楊家是上元縉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能看著上元的縉紳受害無動於衷,這是本官的職責所在!」
可是事情的發展並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混身濕透,頭上頂著水草的馮邦寧離開時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是目光里的怨毒之色,讓楊世達的心沉到了谷底。想要找人去說幾句話,第一找不到人,第二不知道說什麼,事情就那麼僵住。動手打人的范進,則如同英雄一樣,享受著一乾女眷們崇拜的目光和圖書
比起楊家誰受害,這些賓客關心的是誰把馮邦寧變成那幅模樣。鳳鳴歧雖然武藝雄冠江南,但是誰也不會相信他有膽量對馮保的侄子動手。因此一問之下,很快便得知,出手的人是范進。
兩人來到門外,宋氏道:「大老爺可知,表妹為何打扮成個丫鬟?」
等到范進出來,立刻就有一群客人圍了上去,楊家自己幾房子侄反倒沒人理。眼下不管是壽宴還是其他什麼,都沒人在意,大家在意的只有一條,范進跟楊家到底什麼交情,怎麼會為楊家出這種死力氣。而自己如果也想要這麼個保護,又要付出多少。
「她是打算去看老爺的。方才在壽宴上,她見了老爺一面,只是沒得機會說話。回到內宅里就磨我,要我安排你們見一面說幾句話。我想來想去,便想出這麼個主意,讓她扮個丫頭,這邊把大老爺請到後院奉茶,你們便見到了。誰知道馮邦寧那混賬在前面求親不成,居然膽大包天跑到我家內宅,如果不是大老爺趕到,便要出大事。現如今可得想個完全之計,不讓馮邦寧再生邪念。表妹的性子,我怕她萬一想不開……」
范進道:「宋夫人能言善講,如果你去做這事,我相信一定能成。可是真若那麼做了,我與馮邦寧又有什麼區別?無非一個以武力侵犯,一個趁人之危而已。」
范進攔住她的話,「我也沒說不管。我現在正在找房子,準備在上元建立一所女塾,專門教女孩子讀書識字,再教她們管帳、刺繡。至於教師呢,先找一些認識字的女人來教,當然,都會是體面人家的女子,不會鬧出什麼不好的事。對外這些女人,就是本官的弟子,誰如果敢對她們無禮,本官就可以出面干涉。等到女塾建成,就請表小姐去讀書,我看看誰敢對她不利!」
「是啊,可著江寧,怕是只有范大老爺這樣的好官,才敢做這樣事。之前那廝對我毛手毛腳m.hetubook.com.com的,小婦人沒辦法只好躲到句容。本以為范大老爺一來,他能收斂一些,沒想到反倒又來勁了,他這是沒把大老爺放在眼裡啊。要是按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就沖這一條,大老爺也不能答應他。」
等范進來到前廳時,發現不但馮邦寧不在,黃繼恩也離開了。雖然楊世達這邊想要把事情壓下,但實際上這件事不是他想壓就壓得下的。今天來參加酒席的,大多是城內縉紳也有些官吏,馮邦寧那狼狽模樣出來,有心人問一下,即使不能得窺全貌也能知道個大概。
「夫人言重了,大家是做官的,不是跑江湖的,談不到這些。只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也只是希望百姓安居樂業,縉紳人間不能受害。表小姐受了些驚嚇,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再請個郎中來開個方子。等過幾日本官再來慰問,如果表小姐想告狀,這個狀紙本官接了。」
「范某不知。」
「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雖然情竇初開,但卻還不知情愛滋味為何,遇到一個才子,就以為天賜良緣。往往不管不顧地就撲上去,最後落個人財兩空被人騙財騙色,再不就是情天恨海,抑鬱終生。這裏面自然也有能白頭到老的,總還是少數。表小姐對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對她全不了解一樣。大家的脾氣秉性為人,什麼都不知道,這種盲婚啞嫁,是對雙方的不負責任。宋夫人既然是為了表小姐好,就不該讓她用自己的一生去賭。所以別想著什麼把她嫁給個誰,讓馮邦寧絕了心思,這對錶小姐來說未必是什麼好事。」
范進哈哈一笑,轉過身向外走去,在風中飄來他的聲音,「聽不懂沒關係,回去慢慢想。別忘了,咱們兩家還有合作要談,如果你懂了,就來找我,我有的是時間。」
范進對宋氏這個行為很支持,這種事如果不讓受害人哭出來,心情鬱結,反倒是要生出病來。現在這樣大哭一場,不至m•hetubook.com•com於落下病根。當然,這個麻煩如果不解決,日後還是會出問題。
「我不說也有人知道,本官的官職乃是如何得來。只要我不犯大錯,哪怕在位子上隨便敷衍下,也能得到升轉。可是本官並不想如此浪費光陰。我這個知縣不是來混日子的,而是來做事的。我說過,我要讓上元縣和過去不一樣,百姓的收入要增加,縉紳人家更是要家業興旺,保證自己的子孫不付辛苦,也有大把家私可以享受。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得有秩序二字,如果連起碼的秩序都不存在,說其他就無意義。本官在這裏向各位表個態,只要是在我上元子民,魚鱗冊上有名字,那時完稅的,就是我上元好百姓,本官就有義務保護他的安全。大明的納稅人,應該享受到應該享受的服務!」
惟獨對范進她竟是不敢罵也不知如何反駁,明明視線所及就能看到丈夫,可是卻不敢喊叫丈夫撐腰,反倒是有一種當眾私通的緊張感覺,心頭狂跳,臉色微紅,低聲道:「大老爺……您說的都是什麼啊,小婦人怎麼全都聽不懂。」
其實大家心裡有數,這些護院不是來的晚,而是不敢來。即便是楊家奴僕,也知道這種事摻和不得。最後很大可能就是家主把自己丟出去平息大貴人憤怒,自己裡外不是人,所以直到確定安全后才裝模作樣的來護衛。
有人在恭維,有人在安撫,有人試圖善後,有人在哭。楊家后宅的這座小花園裡,亂做了一團。楊世達去請范進,后又去請鳳鳴歧,本意是藉助兩人的官位和武功,把事態控制住不至於惡化,而不是真的想和馮家人翻臉。不管馮邦寧如何兇惡,總歸是馮保侄子,有這個關係在,楊世達就不敢對他怎麼樣。
他沒打算待長,起身告辭,宋氏快步跟上去,低聲道:「大老爺且慢,小婦人有話說。」
范進眼下提出的納稅人意識,為當下所未出現的全新思想,一下子讓不少縉紳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入了神。范進隨即又承諾著,今後將根據納稅的多少,訂立等級,分甲乙丙丁等幾個檔次,納稅越多,等級越高,其所能享受到的服務也就越好。
范進朝院里看看,楊世達還在教訓僕人,其他女人許是畏懼宋氏權柄,都離這裏遠遠的,他也放低聲音道:「夫人,本官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比起青梅,我更喜歡紅杏。尤其是熟透的那種,甜潤多汁,一口咬下去滿口汁水,甜香膩人。比起那種未熟的梅子,酸酸澀澀,不知好到哪裡去。」
「我家那位姨奶奶老來得女,愛若掌珠,當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到了咱家裡之後,阿姑念著表小姐父母雙亡更是說了不許讓小姐受一點委屈,就連窗紗的顏色不鮮了,也要立刻拿新的來調換。雖說不敢比金枝玉葉,可也不曾受過這個窩囊氣。您說說,這叫個什麼事?那位馮大老爺好歹也是做官的人,怎麼行事如此乖張,像個強盜?我們商賈人家哪裡招惹得起?將來他要是再來,可怎麼得了?」
她說完這話兩眼緊盯著范進的臉,「我知道,這事應該找個媒人說合,可是來不及了。誰知道今晚上那賊子會不會再來啊?一想到這個啊,小婦人這心就亂跳個不停,怕是今晚連我都睡不著了。您就發發慈悲救表妹性命,只要表妹跟您定了親事,馮邦寧就不敢亂來了。我家跟著沾光,也算有了門好親戚,他也不敢像現在這樣欺負我們。表妹雖然是商賈之女,但從小讀書,識文斷字能做文章,一手刺繡女紅亦是一流,爺娘給她留了幾千兩銀子的陪嫁,這門親事做成,可是平白得個富貴。」
她們想不到太遠的事,只看到一個試圖對錶小姐非禮的惡客得到教訓,沒讓楊家丟面子,這就是最好不過的事。至於未來怎樣,會不會報復,她們就考慮不到。既害怕又氣憤的楊世達當然不能對范進發火,可是又不敢再去找馮邦寧理論,最後只能把怒火撒在姍姍來遲的護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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