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豪雨(上)

從事這種生意的,都是徐家親信家僕。能被派出來盯店面的,都是家裡極得寵的僕人。一個個都是豪門惡仆的做派,在家裡奴顏婢膝,到了外面便目中無人,絲毫沒有和氣生財的生意人自覺。
「肯定比你想的要多。」男子回答道:「整個江寧城裡那麼多大戶,你說會有多少阿鼻?大家都是人,沒人願意生下來就做奴隸。十八層地獄中,本就有阿鼻地獄,我們這些做阿鼻的,跟地獄里的惡鬼也差不多少。平日里大家不敢出來,只是做鬼做得久了,不敢與人斗。但即便是鬼被欺壓的久了,也想要跟人拼一拼,這次就是個機會,整個江寧的阿鼻要讓那些主人家聽到我們的聲音!讓他們知道,阿鼻也不是隨意能欺負的。」
窗外雷霆大做,暴雨傾盆!
「六妹冰雪聰明,若是做生意,自然是無往不利。不過這行當辱沒了你的身份,實在是做不來的。就像現在讓六妹做這些文牘之事,我亦是萬分不安。」
長期以來,徐家的絲綢生意都是在虧本與勉強維持間徘徊,全靠一些人情關係戶外加官方採購,才保證徐家綢緞莊不至於倒閉。這裏面固然有經手人中飽私囊以及管理不善等因素,另外一點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他們的銷售方式存在嚴重問題。
另一人道:「你能做到就好了,到時候看你本事,別讓我們失望。我對羅鼻頭素有耳聞,聽說你武功很厲害,但是膽子很小,不敢殺人。這次我們老爺給了你那麼多把刀,可不是讓你拿著比畫兩下嚇人的。你如果真做不來,我們可以找人幫你。」
「你這想法倒也很怪,佛居然也要分富人佛窮人佛?」
范進出來做中間人,那些積累的緞匹可以賣掉,于徐家自是大好事。至於佛郎機海盜要的那些指定花樣的綢緞,一部分徐家手裡有,沒有的部分市面上也可以調貨。只要hetubook.com.com國公府發句話,自然有人捧著這種貨物上門去交易。
范進朝她一笑,「你的法子一看就是海珊的風格,簡單直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是你跟她不一樣,她的法子未必適合你。再者說來,這樣的法子在海上很合適,那裡沒什麼道理,強的站著弱的躺下,這就是海上的規矩,所以大家對這樣的事沒話說。陸地上不能也這麼搞,很多在海上認為是死罪的事,在這些大戶人家,其實是司空見慣的事。這種時候正需要下面的人賣命,你再搞這套殺法,下面的人也不知道你要搞誰,大家都要求個生路那就要亂套。你將來自己坐鎮一方,除了這種陰謀手段,還要考慮人心。不但要讓人怕你,也要讓人敬你,單純靠殺人也支撐不起局面。我的功課要求很高,你只完成這麼點,是要受罰的。」
「如果是外人,不可能每次都卡得這麼准,每一下都打在要害處,非熟知內情之人不能為。姦細如果不找出來,將來怕是還會出大事。如果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姦細抓出來幹掉!」
看著她板起面孔的嚴肅模樣,再聯想到她平日那乖巧可愛的樣子,范進不由覺得一陣好笑。那場天花給她面上留下的痕迹,在范進建議下,以化妝的形式予以掩蓋,除非仔細看否則不大明顯,最多就是打扮得比較另類而已。在江寧這種時髦地方,這種打扮反倒是女人的加分項。
江寧的天氣並未因少女的心情而有所更易,天空中烏雲密布,厚實的雲層凝結成一張怪人的臉,張開血盆大口,彷彿隨時要將整個城池的居民吞噬掉。即使是白日里光線依舊黯淡,本來就低矮的房間,此時如果不點燈便什麼也看不到。
來人似乎很享受這種恐嚇別人的感覺,如是又放了幾句狠話,才抱怨著這見鬼的天氣離開。和_圖_書江寧烏龍會首羅武並沒跟著走,而是來到佛像前,重又跪下。
跪拜的男子站起身,冷聲道:「大廟裡的佛,只保佑有錢人。楊家的佛,也只保佑楊家人。佛是很公平的,受了香火,保人平安,受了誰的香火,就要為誰做主。我的供奉沒有那些有錢人多,憑什麼認為那裡的佛祖會站在我這一邊。說不定聽了我的禱告,它反倒要生氣也說不定。所以,我只拜我們自己的佛,窮人阿鼻的佛,在這種地方最合適。」
此時說到得意處,將腿架起來,潔白的腳掌晃來晃去毫不避諱,卻苦了繼蔭。低頭閉目,面紅過耳,不敢朝她那裡看。
他用袖子輕輕擦去頭上汗水,在佛前又拜了幾拜,自言自語道:「師父,你當年說過我殺性重,要我在佛前立誓,一生不可殺人。徒弟應該聽師父的話,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可是這個世道富人不講道理,卻只要我們窮人講道理,這是不對的。弟子這次破誓提刀,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江寧的阿鼻討個公道,向富人討個道理回來。老天想怎麼樣,弟子一人承擔!」
「聰明。」范進滿意地一點頭,「我現在就去見六小姐,你給我把功課完善一下,只化解危機還是不夠的,將來怎麼賺錢才是關鍵。你拿一個經營方案出來,等我回來給你們批閱。」
范進與徐六的交涉自是順利,對於姐夫的要求,徐六向來一諾無辭,何況這筆生意對徐家來說也是有利無害。魏國公在江寧是一方諸侯,各行營生都少不了徐家一份好處。于當下極為暴利的絲綢一道,自然少不了徐家介入。
一個人影伏在佛像前頂禮膜拜,另一個人影則站在一旁看著,直到那人影完成了禱告,站立的人影才發出聲音。
「好啊好啊。」徐六如雞啄碎米般點著頭,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這衣服醜死了,姐和圖書夫等等,我去換衣服!」
徐家控制的店面分為兩大類,一種是給徐家交保護費,之後便可以國公府門下自居,便可以逃避朝廷各項攤派,于稅收也不用交。另一類則是徐家的門下僕人自己出來做生意。
「過去大哥總說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家做大小姐。這次回家,我要好好羞他一羞,他當初做綢緞生意鬧了好大笑話,虧了錢不說還搞到和人打架的地步,還得爹爹出來幫他善後。我這回既可以幫姐夫的忙,又能做成生意,比他強多了。」
如豆的燈光忽暗忽明,影影綽綽間,一尊彌勒佛像在燈光中忽隱忽現。房間里的瀰漫著檀香的氣息以及木料腐壞的氣味,兩種孑然不同的味道混合一起,分外古怪。
「你這個人也真夠怪的,大家拜佛都是去大廟,再不行楊家自己就有家廟,拜佛到那裡也一樣啊。你既然信就要對佛祖好一點,為什麼非要選在這麼個地方供佛,真不怕它發霉啊!」
「自己的刀?不會是菜刀吧?我在江寧只聽說過羅鼻頭人品好還不曾聽過你有把快刀,這回可要開開眼界了,別讓我失望哦。對了,日子一定要提前,不能一拖再拖,我們老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收了錢不做事……那可是自己找死!」
「有錢人真的很蠢,憑什麼認為給我了錢財兵器,我就要聽你支使?難道你忘了,你也是有錢人?既然你想看我的刀,就讓你看個過癮。」
「和尚有窮有富,佛祖自然也是一樣。窮人的佛幫著窮人,富人的佛幫富人。過去是富人的佛厲害,他們騎在我們頭上,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次……或許是我們的佛贏也說不定。」
這樣規模的生意,徐六自己就能做主,她發一句話,就有伺候她的婆子前去吩咐人做事。范進自是萬分感謝,徐六亦是萬分欣喜:
層層布條脫落,一道道閃電劈下,在一聲m.hetubook.com.com驚天霹靂中,包裹在刀身上的最後一根布條也落在地上。羅武的手輕輕在刀身上摸索著,感受著那森森寒意,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古怪笑容。眼睛望著內織染局方向,自言自語道:
羅武的手自佛像中抽中,烏黑的握把提在手裡,而握把之上,則是緊緊纏繞的布匹。就在羅武掀去第一層布匹的剎那間,一道閃電照亮了窗紙,房間里的人和那柄刀在這一剎那被照得一清二楚。
盤瓊一揚頭,「當然不止這麼點了。楊家要想保住家業,首先就得完成交易。她手上沒了綢緞,要想不死的話就得靠師父幫忙。弟子方才去看了一眼,六小姐還在籤押房內幫師父料理公文。楊家存在與否,就在師父一念之間。」她又看了看繼蔭。
徐六微笑道:「姐夫說的哪裡話來?其實我們這些姐妹現在歡喜的不得了。過去在家裡不管怎麼得寵,人們也只把我們當成小孩子看,無非是在一起胡鬧罷了。可是這回我們能幫衙門處理公文,家裡人看我們的眼光便不同了。不少姐妹家裡都有人向她們問衙門的情形,探聽些內情,也不再摧著她們嫁人。我已經警告她們了,誰敢出賣衙門機密,立刻開革,從今以後就不再算我的姐妹!」
作為勛貴,每年朝廷恩賞的綢緞、布匹都是個可觀數字。在徐家倉庫里,積壓了不知多少恩賞緞匹布料。除此以外,江寧的機戶、絲商也沒誰敢不賣徐家面子。可是與普通人的想象不同,即使有這麼好的便利條件,徐家的絲綢生意並沒多少利潤。
「當然,楊家交不出綢緞也沒關係,師兄要是心疼老婆,就來求求我,我就讓佛郎機人晚幾天去要貨。」
雖然學著江寧城裡女孩子模樣穿著襦裙,但是盤瓊保留著羅山以及海上的生活習慣:赤足。
「楊家如今的處境,不只是做生意那麼簡單,背後肯定是有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搞陰謀。而這個人,多半就是楊家自家人!」盤瓊很是篤定地說著。
「不必了。男人為自己的女人出頭,不需要別人幫手。至於刀……殺人這種事,當然要用自己的刀更合手。」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放到了彌勒佛像的肚腹之上,隨著氣勁噴涌,一陣畢剝之聲響起。若是房間內光線充足,佛像的肚皮如同蛛網般龜裂開來,在一陣轟然聲中,泥塊四分五裂,佛像坍塌。
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子,又出身世襲勛貴鐘鳴鼎食之家,本應是待在家中安享富貴,在這個時節由丫鬟掌扇,吃著冰鎮水果納涼消暑。再看她現在揮汗如雨的模樣,范進心中自有感動。再一想到她所遭遇的打擊,心內越發覺得其可憐,忽然笑了笑道:「好了六妹,你也不必太過辛苦,這麼熱的天氣,悶在屋子裡人就要發霉。走,我帶你出去轉轉,雖然姐夫這個縣官是出名的有山(紫金山)不能上,有湖(玄武湖)不能游,但是帶你出去玩玩吃吃東西,還是可以的。這天氣隨時可能下雨,記得帶傘。」
那站立的黑影冷笑一聲,「人家都以為羅鼻頭只會做不會說,卻不知道你嘴巴也是這麼厲害的。但願你的刀像你的人一樣厲害就好了,我跟你說,這種事求佛是沒用的,給你這個機會讓你報仇的可不是佛祖,而是我家老爺。大家做人要恩怨分明,拿了我家老爺的好處,你也要記得做事。否則的話,不要說一尊泥胎,就是玉皇大帝也保不住你!這次你到底行不行啊,整個江寧你到底能喊出多少阿鼻幫你?」
緞匹掉色短尺概不負責,服務態度也差,打罵顧客的事也時有發生。這種官商作風自然得不到顧客支持,年深日久,肯和徐家做生意的就沒剩幾個。大批的綢緞積壓起來賣不掉,就連楊家收購絲綢時也不敢從這些店鋪手裡購買,也是為其態度所苦,生怕交了錢也拿不到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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