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石二鳥(下)

「如此就多謝少府了。下官還有些事要安頓,少府寬坐。」
范進走出房門,看看外面,雨勢略小了些,叫過扣兒來問了問,直奔上次拜訪時,招待他的那小書房而去。
見范進答應出手,陳錫章總算長出了口氣,那名錦衣衛也放了心。眼下是整個江寧官場的人急於解決問題,對范進的要求自然不會拒絕。由范進出捕票,派了差人到江寧縣拿人,陳錫章則負責花押,有他的批准,上元捕快跨縣提人從程序上就沒了妨礙,另外一點就是誰也別想拿這事把范進拖下水。范進又特意在張鐵臂耳邊囑咐幾句,才放了一干衙役出去。
從道理上看營救的優先順序怎麼也是黃恩厚為最高,可是從實際角度出發,黃恩厚又只是個閹人,跟地方行政幫助不大。地方施政靠的還是士紳支持,這個時候不派兵先救這些人而是先救個閹人,將來地方的行政工作就難開展。
雨打房瓦,噼啪做響,范進雙目如同火光,讓宋氏周身發燙,身體微微發抖。她是個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有所得有所失,有得到就要有付出。范進擺了一個很好的前途在這,要想走上去,自己就得有所付出。想到兩人當初在這間房子里的開始,以及自己的反悔,如今在這裏,是到了該繼續的時候。
作為應天府的二把手,現在他考慮的問題其實不是怎麼保住城池,而是事後怎麼保住烏紗。營救馮邦寧又或是找范進,都是在為這件事做準備。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事後肯定會追究責任。各文武衙門不願意出手,也是在擔心這個當口出力就要被扯下水。范進是上元縣令又派了公差抓馮邦寧,在這事里就不能說全無責任,加上他自己也有靠山,不是很在意扛雷。按陳錫章的想法,最好的結局莫過於范進也幫著分一些鍋,減少一下應天官場的壓力。
不過這種話能想不能說,現在說出來范進撒手不管,那事情還是難辦,只好拿言語誆他。偏生范進年紀雖輕,卻滑不溜手,給自己表功同時堅決不肯背鍋,把一切推得一乾二淨,讓他和*圖*書抓不住手。
「退思言重了。」陳錫章連忙擺著手,「老夫也不過是有些不解,所以才問你一句,絕對沒有指責干涉你的意思。既然你有了個腹案,那就按你的想法辦就是了。需要府里幫你什麼忙,就跟府里說一句,本官儘力幫你就是。」
「難得退思年紀輕輕就如此從容,遇事不慌,更能想到百姓民心,也難怪那些父老鄉親肯買你的賬。咱們應天的官如果都能像你一樣,又何至於有這場亂子。本官自江寧縣那邊過來,沿途混亂不堪。捕快公人不知到哪裡去了,如果不是有一隊兵隨從護衛,連本官的轎子也不易到此。一過了秦淮河,景象就為之一變,雖然街上多了不少兵,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太平。不少大戶人家門上還有兵設防,比起江寧縣那種亂象不知強出多少。也難怪那麼多人冒著大雨要過江跑到上元來,本來兩縣同城而居以河為界,轄地有差民生無異,可如今看來,便有雲泥之別了。」
陳錫章苦笑一聲,「他也想讓官府發兵,可是現在江寧的衙門雖多,肯發兵趟混水的可沒幾個。各位帶兵官最擔心的,就是現在當兵的也被鼓動而發生兵變,約束部下尚且不及,抽不出多少兵力。再說內織染局那地方,也沒誰願意去。那裡放的都是綢緞,帳簿又向來在黃恩厚手裡管著。以黃恩厚的為人來看,這時候出兵平亂,轉過頭來他便要把虧空的綢緞布匹算在官兵頭上,受累不討好的事情沒有人肯做的。所以只要他不死就好了,出兵的事沒人會做。再說現在想出兵,也要有兵可出才行啊。」
范進笑道:「現在這時候,你還有心思讀佛經?」
「比那嚴重多了,他的內織染局被機工佔了,神帛堂那邊也差不多。黃恩厚現在跑到錦衣衛衙門裡躲著,倒不至於像馮邦寧一樣等人來救,但是出了這麼大的事,責任肯定跑不掉,楊家想拿他當靠山沒指望了。」
范進笑了笑:「少府高見,不過下官也有自己的苦衷。馮邦寧此人跋扈難治,就算罪證確鑿,又能把和*圖*書他如何?大家都知道他不好對付,所以也就沒人敢惹他,尤其是商賈之家更是如此。可著上元縣內,恨他的大戶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是真敢出來告他的,怕是一個也沒有。只有楊家這種本來就快完蛋的人家,才有膽量做這事。咱們不是黃恩厚,也不是馮邦寧,他們在江寧鬧的天翻地覆,大不了也可以一走了之,沒什麼在意。可是咱們要在這裏接著做官,如果和地方鬧的太僵,咱就過不下去了。所以這件事下官想來,既不能得罪馮公公,但同樣也要給江寧父老一個交代,總不能讓合城父老背後戳咱的脊梁骨不是?」
他的臉色又略沉了沉,「少府請想,這回百姓敢和官差對峙,其情形距離民變還有多少距離?一旦我們失去民心,將來再有一二有力者煽動百姓生事,只怕就是刀兵相見。到了那一步,不管結局如何,咱們的前程怕是都要到頭了。所以這次不管怎麼說,也得給百姓順口氣,不能讓他們覺得官府給不了他們公道。官府能給公道,大家有事情就想到去報官,如果官府給不了公道,大家有事就只會自己想辦法解決。下官只是想在江寧形成一種秩序,讓百姓養成被人欺負了就去報官的習慣,而不是被人欺負了就要打架,還望少府成全。」
雖然宦官沒有丟失衙門論斬的責任,可是陳錫章是官場老手,已經從裏面聞出一絲味道。這件事只怕是個開始,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等到奴變平息,黃恩厚的麻煩可能才剛剛開始。
范進拱手告辭而出,把陳錫章留在房間里喝茶。現在江寧城裡依舊是一片大亂,雖然上元的秩序遠比江寧為好,但是作為地方官,范進也有著大批工作要做。何況還有江寧人划著船過來,安頓他們也是不小的事,他此時告辭,陳錫章也無話可說。
「內織染局被奪了,官府還不發兵幫他奪回來?」
「老爺高見……」
整個城裡的奴僕數量遠比兵馬司的人多,他們一起鬧事,官軍大有顧此失彼之憂,再者先救哪裡后救哪裡,也不是官兵能做決https://m.hetubook.com.com斷的事,一切都要聽從上級安排。作為這些官兵的上級,所考慮的事,卻又不是剿滅叛亂恢復秩序那麼簡單。
目光掃過自己方才看的佛經,于上面的文字其實她是讀不懂的,只記得以前尼姑為自己講過的佛經里的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至於這本經文是不是自己所看的那一本……又有什麼關係。
眼下的楊家對他而言,其實是不存在禁區的,即便是內宅,也往來無忌。等來到小書房外,只見幾個女保鏢就在附近警戒,范進朝她們比了個手勢,幾個女人連忙離遠了些。
范進一笑,「少府謬讚了。下官不過是做了點自己份內的差事,不敢當少府誇獎。下官是父母官,只要拿百姓當子民看,百姓就拿我當父母對待,不會太讓我下不來台,局面就能維持住。之前上元縣杜絕高利貸,不許以人還債,不許暴力討債,這些事雖然還是開了個頭,但是對於那些奴僕來說,就是個希望。他們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又怎麼會給人當奴婢?上元縣給了他們一條生路,他們自然就不會鬧的過火。再者,便是當差的肯賣力巡邏,風雨無阻。之前上元給衙役們搞膳堂為衙役家屬提供口糧,重新操練三班之時,江寧縣那邊的怪話可不少,覺得我們是在嘩眾取寵,無事生非。現在便是兩下的差異了。他那邊的衙役捕快,只是混日子,平日欺負百姓就有他們,現在出來用人的時候就一個都看不到,平滅民變的事,自然就指望不上。有得有失,有付出有回報,世界就是這麼公平。」
「這麼信我?就不怕我拿你當犧牲品?」
良家婦女偶爾露出一絲媚態,尤其是平日高高在上的貴婦,這種嫵媚更為動人。范進撫掌道:「聰明!你說的沒錯,我可捨不得你這可人兒犧牲掉。我讓你們告馮邦寧,第一是為了讓你們在江寧士紳里得個名聲,敢去碰馮邦寧的人,將來在生意場上,就是塊金字招牌。百姓也會記得你們這個舉動,原本失去的人望,能逐漸拉回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第二是為了讓你發一筆財,有了這筆錢,至少可以有啟動資金,然後以錢生錢,去發更大的財。楊家現在已是苟延殘喘,你若能讓楊家再興,就是家裡第一號大功臣,這個當家位置就沒人奪的去。生本來你們已經失去了太多機會,可是這次看在你的份上,本官再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這次如果錯過了,就註定不會再有,明白了么?」
「退思,這馮邦寧你到底打算怎麼處置?總不能真問了他的罪吧?」
宋氏見是他來,連忙起身一禮,「老爺……奴婢只是心裏很亂,想要看佛經,定一定心。」
這件大事一有了眉目其他的事暫時就都不算緊急,陳錫章也恢復了幾分文官從容,坐下來品嘗楊家的好茶。在兩個文官面前,一個錦衣千戶沒什麼說話的地方,連待著都周身不自在,連忙告退而出。陳錫章見他走了,才低聲道:
再說這年月的官兵,紀律並不值得信任,內織染局那種地方,放的全是綢緞,還有可能有存銀。官兵到了那種地方,本來就難保證秋毫無犯,再加上黃恩厚的為人,自然就沒人願意找麻煩。其實就連救士紳也是一樣,范進是有魏國公府的關係,能管住五城兵馬司的巡兵,一般衙門沒這種能力約束部下,沒法保證士兵到了大戶家裡不燒殺搶掠。被奴僕搶了那些士紳沒地方說理,如果被官兵搶了,那些人對官府可不會客氣。
「心亂這種事,讀佛經是沒用的,借佛劍斬心魔,註定不能成功。要想破除心魔,首先是要自己的心硬,其次是要魔不夠強。差了一點,都註定不能成功。」
「少府放心,下官也不是糊塗蟲,如何不知其中干係。只要他不造反,哪怕是當街殺人放火,我們也拿他沒什麼辦法。不過百姓眼下在火頭上,再說救人等於火上澆油,說拿人,百姓聽上去至少順氣,帶人還方便一些。」
「黃恩厚家裡的奴婢難道也鬧事了?」
范進說話間坐下身來,示意宋氏坐下。「我讓你告馮邦寧的事,知道了么?狀子我來寫,你需要的只是膽量而已,這膽量你有么?」和*圖*書
推門而入,就見到了在裏面待待坐著的宋氏。她手上拿著一本不知從哪拿來的經文,在手上隨意翻動著,看得出心不在焉。
既要考慮黃恩厚的面子,也得考慮士紳的態度,最重要的是,考慮自己的前途。眼下是要兵的地方多,兵力嚴重匱乏,所有人不可能都得救,註定有些人要被犧牲掉,財物或是家眷要受損失。
陳錫章對范進的話最多只肯信一半,他也是久在官場,雙眼如電。看上元縣的布置,與其說是日常巡邏得力,不如說是早有預備。似乎對這場奴變事先就有所知,並做出了戒備一樣。但問題是這種指控沒有證據,范進的根腳又不見得弱於馮邦寧,他腦子沒瘋,自然不會在沒證據的前提下攀咬范進。
「奴婢一切聽老爺的,按老爺的吩咐行事,沒什麼不敢的。」
陳錫章只好又問道:「退思這個救人的想法倒是不差,總比發兵硬奪要好。但是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非要楊家來告他?這楊家的名號,本官也是聽過的,過去是靠著黃太監的勢,才有了這份家業。如今黃太監眼看自身難保,楊家自己又接連出事,想來也支撐不了多久。讓他出這個頭,並無此必要,即便是要示好於士紳,也該換個人來做才好。」
「奴婢全家性命都在老爺操縱之下,要奴婢生則生,要死則死,一切都由老爺做主,奴婢不敢違抗。再說奴婢相信,老爺不會害奴婢的。」宋氏說到這裏,低垂的頭一抬,露出一絲嫵媚地笑容,「我知道老爺……捨不得。」
楊家雖然有個善名,也沒少幫文武官員打理私財,幫他們發財,但是這些年楊家和黃恩厚走得太近,與正統衙門之間就有所疏遠。加上楊世達本人行事多少有些跋扈,很有些官員看他不順眼。現在楊家靠山一完,自家也是搖搖欲墜,願意踢一腳的人,遠比扶他的人要多。
有這些顧慮在,江寧城裡雖然有兵,但是沒人敢派。大家多做多錯,少做少錯,除了確保勛貴之家以及官宦宅邸安全其他的地方就顧不到。至於黃恩厚,本來就和江寧文武衙門關係不好,這時候誰又耐煩幫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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