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官商合作

「那誰負責上奏章?」
范進笑道:「黃公公,感謝你好意提醒,我很清楚這些絲綢的生意關係到誰,又關係到哪一層。但是這些人,嚇唬不住我。過個一年半載,這生意會從暗變明,再過些年,跟你做生意那些人,會變成我的生意夥伴,如果不願意的,就只好出局。你說這賬我有什麼不敢翻的?你以為燒了賬本,死了經手人就沒事了?我給你提幾個醒。」
「那是自然。這些絲商也有個想法,請少瑚兄看看這個。」范進將一份條陳遞過去,朱璉拿起來掃了一遍,「罷內織染局?這些商人好大的胃口!他們是想把這個衙門的好處自己吞下了!」
范進冷笑一聲,「黃公公,你鐵嘴鋼牙,自然不會承認。而且你給那些阿鼻們提供的兵器上,也確實查不出什麼,連那位經手人都死掉了,自然可以推個乾淨。不過你忘了一件事,羅武就在我的衙門裡,我之所以不殺他,也不給別人殺他的機會,就是為了從他那裡搞到足夠分量的證據,除掉你這顆毒瘤。羅武在內織染局裡發現了不少東西,包括幾件剩餘的兵器,外加你私織的緞匹。每年你挪用款子虛報價款,除了自己貪墨之外,另一件事是做什麼,不用我多說吧?這些年海上銷的絲綢,有多少出自江寧,你真當我查不出?」
可是理智告訴他,范進說的話是對的。黃恩厚的問題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這個衙門的問題。不管換了誰來,情形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不會好到哪裡去。就算皇帝每過十年殺一次肥鵝,意義也不大。畢竟除了鎮守太監,還有他的下屬、爪牙,無數依附於他存在的人員,也會在這個過程里中飽私囊。而他們得到的錢,除了地方膏腴,就是朝廷帑幣。
除了經濟上的損失,最重要的是朝廷與民眾的關係。這些人都是頂著朝廷官身下來的,所有的行為都會被百姓看作職務行為。即便皇帝砍死幾個,百姓也不會高興多少,自己遭受的苦難又不會因為那些人的死而消失。東南士m.hetubook.com.com紳、民眾如果都對朝廷漸漸厭惡乃至抵制,于天子的名聲以至於整個國家的利益都無好處。
朱璉看看范進,「你說的這些本官也明白,但是知易行難!我又不能對他用刑,難道指望他自己說出來!」
「少來這套,配不配你說了不算,仁聖和天家說了才算。至於往我頭上扣屎盆子,那是你們文官慣用的手段,咱家不在乎!」
「江寧的絲商。」范進道:「內織染局與這些大絲商都離不開往來,從楊家的情形看,黃恩厚有數千兩銀子存在那,這還只是楊家一家。如果放眼全城,又有多少人家?把這些款子集中一下,大概就知道他從中貪墨了多少。再有,這些人是跟他慣打交道的,那些銀子的開銷使用,這些人也可以提供消息。」
范進搖頭道:「說這些沒用了。想必這事宮裡也知道,要說沒有也是辦不到的事。現在我們需要跟宮裡說的,不是這些財寶存在與否,而是要找到黃恩厚的把柄,讓宮裡知道,這珠寶看著雖好,其實是得不償失。」
「大家當然知道這點,所以只要少瑚肯表個態度,附署姓名就夠了。」
「范某一力承擔。」范進拱手一禮,又道:「黃恩厚那老狗呢,我去見見他,省得他囂張如此。」
「根據宋氏提供的線索,這些年來,黃恩厚從河工、漕運等衙門挪借截留銀兩數字極大,甚至還截留過江寧的兵餉!當初江寧兵變,大兵拖欠兵餉三月未發,細查究竟,就是內織染局借了兵餉,打得旗號都是採辦上用緞匹,購買生絲支付工款必須。這些錢也是皇帝的錢沒錯吧?他把皇帝左面口袋的錢,放到右面口袋裡,中間自己還私自截留了一部分,這人該不該死?萬歲或是太后還會不會保他?」
「那些人不會白幫忙吧?」
「你是說?」
看著范進的樣子,朱璉腦子裡閃過那那搔浪入骨的婦人是如何在其身下誠歡的情景,心內莫名低升起幾分怒氣。畢竟他支持范進是因為張居正,https://m.hetubook.com.com而張居正與范進最深的淵源,莫過於女兒的關係,這是江陵門下漸漸公開的秘密。張家准女婿不守夫道,自己的不滿是為恩師抱打不平……朱璉心中如是想著,于自己的憤怒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也就憤怒的理所當然。
分明是張相撐腰,有什麼險可冒?朱璉心裏鄙夷了一番,但還是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答應退思,我可以在這份奏章上附署。不過將來要是出了紕漏……」
「當然是我了。」范進一笑,「父母官么,不做這些還叫什麼老父母?我上元縣的考績,未來就指望這些了。這個險只能我來冒。」
「我知道。但是對上不忠的奴婢,也犯不上講規矩。替仁聖念經……你不配!」
范進冷笑道:「他們確實不敢,畢竟大家也有把柄在黃公公手上么。不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些人什麼德行,你心裡有數。如果為了黑下你存在那的銀子,他們說不定什麼都不說。但要是比那些銀子更大的好處,你說他們還會不會不說?比如裁撤內織染局,神帛堂化公為私,今後所有的上用緞採購官督民辦,另外取消鋪戶當行,商戶不再為朝廷當差,朝廷要什麼都要付錢,商人們收錢辦事,大家只是交易關係。黃公公你說,這種好處之下,那些人會不會還保著你?你燒掉那些死賬本有什麼用?整個江寧有那麼多活賬本等著告你,你又能燒的了誰?至於奴變的事,我確實沒有足夠的證據釘死你,但是只要讓士紳們知道是你做的就足夠了,現在不知多少士紳等著找你報仇。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你這次死定了!」
「那倒不至於,不過少瑚別忘了,這種事黃恩厚自己沒法做的。他一個太監能有多少氣力,難道真搬運成千上萬的銀子自己去藏?肯定是黃繼恩做的,現在黃繼恩死了,但是跟他打交道的人還是大有人在。黃恩厚的銀子藏在哪裡,那些人肯定清楚。」
「他們吞下這好處,總好過被太監和這江寧的文武官分了吧?每https://www.hetubook.com.com年為了採辦上用緞要花多少錢,少瑚心裡有數。原本朝廷的用意是官養機工,由他們織染緞匹供應上用,官民兩不犯,這是好事。可是這裏面唯一沒考慮到的,就是機工的利益。他們在外面工作賺的酬勞,比之為朝廷效力超出十倍以上,憑什麼他們就得賺這點工食為朝廷效勞?你不放人,他們就乾脆不好好乾,破壞織機故意織壞緞匹,最後朝廷妥協為向民間採辦,就是知道這制度過時了。可是由內織染局自製加採辦,等於疊床架屋,更何況這衙門還是個太監的衙門。放到這裏的太監,就拿這差當了恩賞發財的門路,到了地方必然大貪特貪。這些錢究竟有幾分落在採買上,幾分成了經手人的私藏,老兄心裏也該清楚的很。到最後萬歲花了重金,百姓得不到錢財,商賈抱怨朝廷盤剝過甚,這等於幾頭不落好。與其這樣,不如撤掉這個遭瘟的衙門,改派地方官採買,按市值給價。每年養活神帛堂、內織染局那些蛀蟲的銀子,就足夠買下大批緞匹了!」
黃恩厚看看范進,「你想翻這個賬?好啊,咱家等著你!你夠種就把這賬翻出來,看看咱們兩個誰死在前面!」
「他們敢!」黃恩厚表情猙獰。
說話之間,人已經距離黃恩厚很近,范進壓低聲音道:「我答應了羅武一件事,保證你死在他前面,所以你想要自殺的話就趕快,也算是省了我的手腳。順帶我告訴你一句,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江寧,所以你知道我再多把柄也沒用,沒機會說出去。你自殺呢就是畏罪,不自殺呢,就等著我找到足夠的證據把你釘死,讓你死後也沒面目見先皇。怎麼選,自己慢慢想,多念幾遍經,或許有辦法呢。」
能讓他們出面的唯一原因,就是足夠的利益。只有讓他們得到好處,這些人才肯為自己出力。宋氏的模樣、黃恩厚的囂張、以及昨晚自己親見的那些珠寶細軟……一幕幕情景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晃來晃去,過了許久,朱璉才道:「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www.hetubook.com•com主!」
「黃繼恩那幫狐朋狗友沒死絕,他這些年為你辦事,很有些人跟他吃飯。你把黃繼恩踢出去給羅武殺,當時看是沒錯的,可是其他人的心涼了,他們誰還會再保你?他們知道的沒有黃繼恩那麼多,但是也不是一無所知,這些人是幹活的。你那些藏在外面的銀子埋在哪裡,他們自然會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奴變之後官府查的嚴,早就自己去挖了。有他們招認,那些錢肯定保不住了。再有,就是城裡那些士紳商賈……」
黃恩厚所在的書房裡,此時已是煙霧繚繞,上好檀香的味道,熏的滿室芬芳。一尊高大的佛像被放在書房裡,正含笑看著世間眾生。
這是那婦人在你身子下面時說的吧?朱璉心中暗自嘀咕著,心頭莫名又是一陣酸意泛起。他不是個好澀之人,但是宋氏這種內媚的體態,正是他心裏最為中意的那種,再加上范進屬於標準女婿黨,跟朱璉這種靠自己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不同。一想到他一方面享受著張家帶來的好處,另一方面卻又搞上那個女人,朱璉心裏就不住冒火。
朱璉不好直接對范進發作,只好藉著佛藏說話。「我也知道,那些佛藏必是黃恩厚報效內廷的財貨,他貪墨得越多,功勞就越大,巴不得我把這事鬧到上面,他好在萬歲和太后那裡立個大功!說不定靠這些珠寶財貨,反倒可以脫罪。我又不是第一天進官場,如何不知這裏的心思。可是那些珠寶細軟,哪樣不是民脂民膏,每一樣珠寶上,都滿是黎民血淚。這些東西送到宮裡,萬歲用的能安心?天子年幼,若是從此沾染上好珠寶好奢侈的毛病,那可不是好事。這閹奴教唆著陛下學壞,簡直其心可誅!」
范進走進來時,黃恩厚正跪在佛前念叨著什麼,手上轉著念珠,范進也不理他,只在佛前轉了轉,冷聲道:「仁聖要你代替老人家念經,要的是一個忠心。做奴婢的對主人家,首要就是個忠字!如果一個奴婢不忠,天理難容!打著主人家的名號,騰挪庫銀乃至軍餉,用主人家的錢採辦貨物,說和_圖_書來倒也是冠冕堂皇。可是把主人家的錢塞到自己口袋裡,這怎麼也算不上一個忠字吧?更別說再藉著這個名目,到民間盤剝百姓,乃至白日行搶,壞了主人家的名聲,這樣的奴婢還有資格替主人念經?簡直是笑話!你念得越多,罪孽就越多,我要是佛爺,第一個就顯靈劈死你!」
范進冷笑一聲,「黃恩厚,你知道羅武當時為什麼要殺進內織染局么?除了要找黃繼恩算賬,給那些機工出氣,另外,就是要把你這老狗釘死,不讓你在江寧繼續為非作歹!你自以為很聰明,藉著一場奴變,讓江寧亂成一鍋粥,別人顧不上查你的時候,你就可以把虧空補上。可是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羅武先鬧了內織染局,讓你的謀算全落空了。」
清晨,巡按衙門內。神采奕奕的范進與兩眼血紅的朱璉,形成鮮明對比。
官員不敢,商人又如何就敢了?
手串斷裂,那一串已經盤得光可鑒人的念珠灑落一地,叮噹作響,大珠小珠落玉盤!
黃恩厚充耳不聞,過了好一陣才道:「咱家這替太后誦經,哪有你個芝麻官喊叫的地方?沒規矩的東西!放宮裡早打死了!」
「少含血噴人!奴變是你們文官的事跟咱家不相干。我最多認個失察之罪,其他的罪名,往我身上放,你自己不嫌寒磣么?」
再者說來,那些絲商和黃恩厚合作,肯定也是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在裏面。如果不答應他們一些條件,這些人犯得上出來替自己指正黃恩厚么?就像昨天晚上,他在酒席上出示上諭,已經暗示黃恩厚這次不可能翻身,可是也不見有任何一個衙門上門落井下石,這種不合常理的表現只能說明一條:他們有把柄在黃恩厚手裡,出來指證黃恩厚自己也會死,所以他們不敢。
對於朱璉的憤怒,范進只當是針對黃恩厚,未曾想到自己身上,反倒是寬慰著朱璉,「黃恩厚能在江寧待這麼久,位子還坐的穩牢,當然不是等閑之輩,少瑚兄不必心急。總之上諭在手,這閹奴註定翻不過身來。他最後一記保命絕招,便是那些佛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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