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恨嫁之女

除去個人因素,從范進的前途考慮,她也認為范進應該回來。年紀輕輕在地方上待著,日久天長萬一聖眷不再,於前途就有極大妨礙。尤其眼下京師里有人專門于范進為難,來自揚州的鹽商不惜重金上下打點,都察院里已經有人開始暗戳戳的開始捅刀。
當初天子年幼首輔攝政,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還政理所當然。可是朝堂上即便反對張居正的人也很清楚,如今的皇帝根本不具備管理一個國家的能力。太后也下旨保留御座如故,張居正攝政如故,天子雖然成親,依舊要像過去一樣。尤其去年天子酒後胡鬧,持劍在宮中亂闖,說是要殺馮保,還割了身邊太監的頭髮,激怒李太后,最終讓張居正代萬曆起草了罪己詔書。
李太后對兒子的態度明顯變得溫和,點頭道:「這話一會你們記得跟自己皇兄說吧。你小小年紀就懂得知恩圖報這很好,你皇兄要是能像你一樣,哀家就省心了。這回得跟他好好說說,讓他明白做人得知道感恩,不能忘恩負義。太岳先生的恩典還有范卿的功勞都得報答,必須把人調回來!」
有了病不但不休息,反倒依舊整日應酬不斷,這絕對不是好現象。李彩蓮沒興趣管張居正死活,范進的前途未來就必須考慮。不論如何,也得把他調動回來。不但如此,自己還要給他前程、富貴包括這房子,也要讓他住的風光,張舜卿能給的,自己都能給。讓他也看看,這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輕漂亮,還有哪能超過自己?
雖然張居正平日素以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著稱,而且這次痔瘡發作時間不長,他就照常處理公務與一干部下飲宴通宵。可是李彩蓮也從御醫那得到兩個消息:一,張居正的痔瘡治不好,而且拉血非常嚴重,跟普通的痔瘡病人不太一樣。二,對張首輔來說最好的治療方式就是休息,但問題眼下的大明朝誰敢說讓他老人家休息,那自己就得做好長眠的準備,所以這個方案壓根不敢提。
她認為自己給張舜卿幫了忙,就和_圖_書有理由所要報酬,哪怕報酬的內容是這個女人半個老公,也不會認為有什麼不合理。她這次要開口的內容就是把范進調回京里,不要等到任滿,否則有人就要受不了了。
京師中如果有人能走通李彩蓮的門路,所求之事也基本不會落空。當然,她的金口代價極高,尋常人想要見她一面都不容易,更別提請她美言,這個代價是在支付不起。
張舜卿對她的態度雖然客氣,但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鄙視。那種鄙視當然不會表現出來,一般人都感覺不到。可李彩蓮何等樣人?自然能感覺出那種文臣子弟對於自己這種民婦出身的婦人那種優越感。再說這女人不傻,或許能猜出自己和范進的關係,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張舜卿不敢揭露這一切,甚至不敢阻撓自己和范進的來往,她已經想好了,就算范進大婚前後,她也要來范家,噁心一下這個驕傲的女人,讓她知道,在范家她不是一手遮天總有人可以治她。
按著自己的意思,最好就是不讓范進成親,再把堂姐安排到江寧做佛事,成全她的心思。可是張居正對自己的恩情在,自己又不好太過薄待他的女兒,何況堂姐都這麼說了,自己也該做個順水人情。至於將來怎樣,張居正的女兒總不至於太過不講道理吧?
兩年時間對於一個少年人來說,不過是人生長河裡白駒過隙的剎那須臾。可是對於萬曆天子來說,卻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他大婚了。
一見堂姐的面,李太后就關切地看她臉色,隨即又擔憂地表示,堂姐面色憔悴,自己賞賜的那些補品,不知為何沒有效果。李彩蓮不好回答,只好把話岔開,兩人盤馬彎弓過了好一陣,才把話回到范進身上。
事實的威力永遠大於謊言,選擇性地陳述事實一樣也是事實,只選壞的一面來說,就能在皇帝心裏積累對一個人不好的印象。這種負面印象積累一多,一旦發作起來,就是個極危險的局面。李彩蓮雖然不在朝堂,出身也低賤,但總歸在這和-圖-書個高層圈子裡混對這些事很熟悉,幾年布局然後一下放倒的官員也有不少。
李太后警惕地看了一眼這個女兒,她並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尤其對待子女上,更是沒有公平可言。對於朱翊鏐可以百般遷就,對這個女兒就不怎麼重視,如果不是李彩蓮要求,她甚至不打算讓女兒和兒子同時出現在自己的宮殿里,是以對於女兒的問題病沒有好倆色,而是冷著臉問道:「幹什麼?」
得這種病的人多,不代表病不危險,按李東陽自己寫的奏章就是:臣于弘治十七年十月初,得患痔漏臟毒等證,燥熱秘結,累日不通,幾至危殆。也就是說,這個病在明朝是可以要命的。
李彩蓮道:「這事也不難辦,范進這兩年都沒來的及回京銓敘,一說述職地方的士紳們就攔著城門不讓走,就連巡撫那都能接到稟帖,地方士紳留人。這樣的好官,誰也捨不得啊。可是照這樣下去,到了六年頭上一準還是走不成那就真是耽誤了。不如下一道旨意,就宣他回朝述職,一回來就不讓他走了。至於誰接他的班,讓他保人就是。」
自從萬曆大婚,母親這裏來的就少了,在罪己詔事件后,就更不怎麼來。雖然身邊有愛子潞王朱翊鏐以及永寧公主陪伴,可兩個都是小孩子只能討歡喜,不足以做心腹之談。是以對於這個堂姐的到訪,李太后雙手歡迎,兩人的關係比在娘家還要親厚。
走出范府大門,回頭看了一眼高大的門樓,美貌的貴婦人心中泛起的第一個念頭卻是:這等房屋,是在委屈了我的范郎。張太岳是在太摳門了一些,給自己女婿住的房子怎麼這般簡陋?
在明朝,一個皇帝是否成年的標準不在於他的物理年齡或是心智知識達到一個什麼地步,而在於他是否大婚。從制度上看,已經大婚的天子就是成年人,可以處理朝政,換句話說,張居正設在御座旁的那個座位該取消了。
這個有人在李彩蓮說來,自然就是指張舜卿,作為過來人她看得出,這位和*圖*書相府千金早已經和范進到了無所不至的地步。本來就女大不中留,何況嘗過其中滋味的,自然更不可能熬的住。知道其中辛苦的人,自然可以體諒張舜卿獨守空房之苦。李彩蓮這種觀點自有依據,比如一個大姑娘未曾過門天天在這裏侍奉阿姑操持家業,你說她不是想相公也要有人信才行。至於李彩蓮也每天來范府點卯……那是應酬交際,發展教友,總歸是高大上的目的,和張舜卿不同。
和煦春風吹在京城上空,吹得柳絮滿天,也吹得人心中無限惆悵。
事實上她很清楚,自己已經快爆炸了。過去那個死鬼老公給她帶來的感覺很一般,對這還可以忍,經歷過范進之後再讓她打熬,那簡直就是酷刑。按照當下吏部的決定,地方官六年一輪轉,李彩蓮只怕就要坐著船趕到江寧去弘揚神通。
李太后在心裏暗自嘆了口氣,可憐的堂姐啊,這是圖什麼。自己很清楚,堂姐眼下最需要的不是人蔘靈芝而是范進,可范進成了親,你再跟他來往又怎麼會方便。他日一旦事發,又該如何了局?
她想了想:「聽說范進在上元乾的很好,去年的時候罷了織造,把內織染局和神帛堂廢了,改成了官款採辦。還有些奴婢們私下議論,說是宮中上用緞匹怕是要出亂子。結果不但去年緞匹未曾短缺,質地也比過去內織染局送來的要好。算起開銷,比過去辦內織染局省了三成有餘。還有上元的人丁、田畝都比過去增加了好幾成,一縣一年賦稅抵周圍三縣之和尚有盈餘。就這個還有人蔘他,說他什麼以鄰為壑,這都什麼人啊。這個時候我要是把他調回來,就怕是大家以為這個罪名做實了,怕是寒了忠臣的心。」
一旁的永寧公主道:「母后,那位范卿家回來,還會進宮給皇兄講課么?」
李太後點著頭,「嗯嗯,這是個辦法。還是皇姐想的周到。不過如今皇帝大了,咱也不好代替他做主,來人啊,把萬歲請過來,跟他當面說一下這事。」
大明朝外戚的勢力並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強,李彩蓮作為太後堂姐,在朝堂勢力格局裡,沒人把她考慮在內。但實際上,她對於太后的影響非常強,尤其是一些不涉于原則問題的建議,太后基本不會拒絕。
李太后偷眼看著堂姐,雖然她嘴裏說得都是張舜卿,可是看她提到范進神采飛揚的樣子,假公濟私之意都已經懶得掩飾,如何還猜不出她的真實想法?她嘴上說張舜卿長在范家,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天天陪著范家那個鄉下老太太說話,還出錢幫范家一個管家婆子開酒樓?
年紀輕輕就已經呈現出荒唐相的天子,自然更不能親政,眼下朝廷上還是張居正大權獨攬。可是在李彩蓮看來,這種狀態並不正常。固然沒有什麼過人的文化知識,可是在大戶人家這種老管家拿著財權不交還當家少爺的做法也極容易遭人詬病。表面上看萬曆對於母親的安排非常認可,但是內心裡怎麼想,李彩蓮可吃不準。
朱翊鏐這時也道:「母后,皇姐說得對啊,兒臣也聽太監這麼說過,過去過冬的時候,皇宮裡都會死人,小孩子最兇險。自從范卿家獻了煤爐煙囪,太監們就不害怕了。兒臣也想當面謝謝他。」
「兒臣……兒臣想要當面謝謝范卿。聽嬤嬤說,如果不是有這煤爐煙囪,往年宮裡都會死很多人,就算是天家貴胄也不一定安全。自打有了這個,我們就不用再害怕中炭毒了。」永寧是被母親訓慣的,對於母親的態度並沒有過多反應,只是誠惶誠恐說著。
眼下她可以利用自己的關係在皇帝面前美言,儘可能抵消這種負面印象。但是日久天長會怎麼樣,誰也說不好。固然有張居正可以保護范進,可是大明朝終究是朱家人的天下,決定一切的,還是皇帝。
除去這一點,今年初張居正生的一場病,也讓李彩蓮心內隱憂。據太醫稟報,張居正害的是痔瘡。這種病在大明朝宰相堆里不算稀罕,那位茶陵詩派開創者,大明朝著名天才加段子手李西涯就是老年痔瘡患者。
雖然他們不敢明著出來搞范進,但https://m•hetubook.com•com是說些怪話,或是扯扯後腿,這種事對於都老爺來說都是基本操作。畢竟人無完人,從上元縣找毛病總能找到。言官的可怕之處不在於無中生有或是虛構事實,風聞言事不是那麼個用法,只會信口雌黃的言官根本走不遠。別忘了,即使言官風聞言事無罪,但是徹底的誣陷一樣會影響考績乃至遭到貶謫。不提張居正,范進的老師侯守用現在是都給事中,那是外放立刻提升七級使用還不願意動的強大存在,又這麼個人在誰敢誣陷?言官多值錢不用多說,誰會蠢到隨便送死。他們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說真話。
就像是現在,她想要的代價對於張舜卿來說,絕對是難以承受之重。事實上,她也沒想過求李彩蓮。雖然兩下里頗有淵源,但是張居正對於武清侯一家看法極劣,是以家人和這位李夫人走動的也很生疏。張舜卿縱有所求,也不會想到求托李夫人,只是有些時候,這位太後堂姐並不是一個講理的人。
「張家千金歲數也不小了,張家嘴上不說,實際心裏也急得很,姑娘總留在家裡,不算個事啊。太后想想,去年的時候,張家的老夫人就做主,給張大小姐和范進定了親,這不就是急么。若是總拖延著不辦,也不成話。太岳相公為國操勞不容易,人都累病了,咱們別的忙幫不上,這點事總該伸把手。一個相府千金,沒事就去婆家陪著個鄉下老太太說話,這也不太體面啊。還是早點把人調回來,讓他完婚,人踏實了,才好為朝廷出力不是。」
雖然從事實角度,范家的房舍在京師里,也可以算作二流往上,而且還是自己的房子。比起那些依舊在租房的四、五品京官不知強到哪裡去,但是對這個貴婦人而言,天下間能入她法眼的房子本來就沒多少,畢竟她的對比標準不是皇宮大內,就是勛貴公侯府邸。
她心裏始終有個感覺,張居正這棵樹太過枝繁葉茂,反倒未必牢靠。這種想法說出去肯定要遭人笑話,但是她確實如此想,並且感覺異常強烈,至於原因卻是自己都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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