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辦學(上)

范進相信,這種事不需要非說在明處,只要把意思點到了,那些官員自然就會明白,自己到了地方上該怎麼辦事。這幫阿諛張居正的人自身品行未必好,但是他們絕對是逢迎上意的高手,在原本歷史時空里,他們為了迎合張居正清丈土地,擴大稅基的需求,能把墳地荒田當成良田丈量進去。現在告訴他們考評標準就是能不能保證地方不亂,百姓不罵娘,他們自然也會挖空心思去討老百姓歡喜。
張居正不是王陽明那種開創學派的人物,在學術領域的影響遠不如在正直上影響大。但是其本身的文學修養並不差,能做天子老師的人,學問自然了得,再加上張居正的身份地位,別看現在有不少人罵張居正,他如果建立學校講學,願意來讀書的人怕是會擠破門檻。
「大明確實有很多有才之士,但是這些人里,又有多少人能為我所用?」張居正說到這裏,神情也有些落寞。對於自己門下這些人的行為毛病,他並非一無所知。雖然號稱江陵用人不拘一格,不管是整理出萬曆會計錄的王國光、不久前去世的好友李幼滋,還是如今正在主持河漕事務,以束水攻沙法治理黃河的潘季馴,乃至於戚繼光、李成梁等國朝柱石武臣,都是當今天下一時俊彥,也都是張居正門下,可是這些人的比重實在太小了。
那些新辦的官學其實就是在私學原址上換個牌子,有的連牌子都不換,然後規範一下講學內容。原先聽課的人都可以來,普通百姓販夫走卒全都有聽講的資格。除此以外,還在上元縣設立了旨在科普基礎知識,只教授寫字,不講文章句讀的幼學,目的只在於讓儘可能多的人認識字,能夠看懂衙門告示,順帶教導百姓要遵紀守法,不能對抗衙門等道理。
張居正看著范進,「你這是在結黨!」
張居正一愣,隨即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上好的試金石,你現在就把本章擬一份,老夫讓人謄抄上奏,你忙著成親就好,這事不要出頭。」
張居正關閉了天下私學,禁止民間講學www.hetubook.com.com。除去交通欠發達的邊遠山區,偉大皇帝陛下榮光照耀不到的所在之外,大多數省份及大城市都嚴格執行了這條禁令。眼下京師里沒有私人書院,可是大明的文士學子以及普通百姓又有著講學或聽講的需要。在范進看來,這個時候搞一批官方書院出來正當其時。既填補了空白,還能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埋藏其中。
再一個要慶幸的,就是張居正並不是前朝那種以聖人標準要求自己的人物。他有私心有玉望也不以玉望為恥。對於幫子孫開後門,給女婿撐腰之類的事做起來毫無抵觸,否則范進的日子怕也難過。他派兩個管家與勛貴子弟接觸,也就是代替范進應下了對方的請託。從勛貴角度看,范進當然是說話算數的大好男兒,夠朋友講義氣。以後張居正如果說了不算,他們也不會遷怒與范進。
至於不願意參加培訓的也好對付,現在吏部尚書王國光是張居正的鐵杆嫡系,給誰授什麼官都在其控制之內。至於說掣籤云云,誰也不會傻到信這套把戲的公平性。到時候不入學校的就得不到好缺分,自然而然,能把那些人吸引到學校里來。
此時張居正已經轉而關懷范進,「你在上元做的事,老夫都清楚的很,把你安排做個縣令,著實屈才。老夫在想如果當日不是因為老夫的緣故讓你南下,留在京城裡陪在天子身邊,於你個人乃至天下,或許好處更大。」
范進想出來的方式,說白了就是後世的X校。短時間的培訓,不可能真的提升才具。但是大明朝的官員本來就不缺乏才幹,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懶得為老百姓出頭,不想認真做事,只想要敷衍公務得過且過。范進不認為自己在上元的行政手段真的無人能及,或許被培訓者可以想出比自己更好的方法。搞這個培訓的目的,是讓他們搞明白風向:張相爺是要你們幹活,但是目的是要讓大明天下太平,不是讓你們下去搞事。誰如果搞新法搞到天怒人怨民心鼎沸的地步,那就是m•hetubook•com•com新法的敵人,張相爺就先饒不了你。
江陵門下客可以拉出上百人,但是能上檯面的不多。大多數只是依附於張居正的權勢,搖旗吶喊充場面而已。不但忠誠度不值得信賴,個人能力也並不出色。與他們的對手相比,這些江陵戰將不管人品還是才幹都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即便是張居正自己,也不大相信這些人能夠把新政順利的推行下去。
這種學校說起來,多少有點擦邊嫌疑,所以就必須掛一個講道書院的名義。這一點其實就是參考另一個時空中,明末東林書院的方法。以一個書院為載體紐帶,把人團結起來,弄到一條船上,將來才有與敵手頡頏的能力。
「所有腦子正常的人都想過好日子,只要自己生活受影響不大,就不至於鬧事。如果越過越好,就會感恩戴德。小婿在上元建立官學的目的,在於讓百姓能夠守規矩,懂畏懼,知道有事找官府不能自己揮拳頭。當這種觀念深入人心,衙門就好管理,所謂牧民便是實至名歸。小婿牧民,老泰山牧官,牧民以和風細雨,牧官以無聲驚雷。告訴他們老泰山要什麼,他們自己就會做。」
從頭馬成為東床,一些原本能給的任務,未來就得換人去做。可是再想找一口比擬范進的快刀,又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這也是困擾張居正的一個隱憂,也是個無解的難題。
至於那些忠誠不足,不能託付大事的,比起這些有德無才的更容易對付。從張居正門下走出去的,天然就帶著江陵黨標籤,再經過這個學校培訓出來任官,你說你不是張居正門下也不會有人信。不管他們想不想忠於張居正,都已經沒了退路,江陵黨把他們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你想下也下不來。
在東南那種文風盛的地方,這樣做其實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可是范進在任上並沒受到太多文士層面的壓力,反倒得到大好名聲。除了張居正的牌子以及士紳的揄揚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不止關閉學校,同時還開辦學校。
真正阻撓學校興辦的hetubook.com.com,還是張居正本人。他其實從做大臣的時候就厭惡講學之風,對於這種讀書人議論朝政行為深惡痛絕。更何況關閉私學是他下的命令,再自己開辦學校,也難免讓人非議。
在范進擔任上元縣令后,城市的文教事業比較之前實際更為發達不是倒退,學子們依舊有講學的資格和條件,最多就是在內容上受控而已。普通百姓依舊可以近距離聽講,對於生活來說沒受什麼影響。
張居正不是一個糊塗人,他也知道用這些人推行新政的弊端,但是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多的選擇。要推行新法就要觸動很多人的利益,乃至有人的家業會因此受累。加上張居正關閉天下書院,總攬大權等行為,導致大批讀書人對張居正不滿。雖然他們不可能對張居正造成什麼影響,但是總可以保證自己不為張居正效力,推行新法的工作肯定指望不上他們。
范進笑道:「小婿這點微末道行,不敢當老泰山美譽。在上元不過是做一循吏而已,上不得檯面。如果留在京師里,其實也干不出什麼成績,還不如在上元為朝廷辦點實事來得放心。其實大明朝才智謀略在小婿之上的官員不計其數,只要善加挖掘,不愁我們的新法不成。」
范進作為張黨頭馬,到任之後把整個上元民間書院全部取消,順手還讓鳳鳴岐找人把江寧的書院燒了幾家代替鄰居完成績效。
「若是天子不知,自然是結黨。若是天子知道,有明發上諭,就不是結黨。就連講官也可以由天子選派,所有學員都是天子門生,難道還有人要說天子結黨?」
「老泰山見教的是,按說既然做了官,就該有對應的能力。能者上劣者裁汰,不合格者就摘了他的紗帽。可道理只是道理,大家總得順應現實。有人有忠心沒才幹,有人才幹足以勝任,但是忠心又不足。固然可以摘去他們的烏紗,可是換上來的人也未必好到哪裡去。沒辦法,我們只能自己動手教她們做官,告訴他們老泰山要什麼,以及他們該怎麼干。如果肯聽的,就給個前程,不肯聽的,那m•hetubook•com•com就只好打發他們走路。所以小婿的想法是,以小婿治理上元的心得為書目,小婿自為講官先給幾個官職不高才具有限但足夠忠心的人來講。再找一些人很聰明,卻不聽話的人,教他們一些做人的道理。以後就以這些人為教授,再去教其他人,所有的官員必須要在老泰山這裏受訓考核合格,才能派出去任官,否則就別想等到好缺分。」
不幸的是在當今天下,這些不願意為張居正所用的讀書人里,操守和能力出色者大有人在,畢竟願意跟著張居正一起去破壞舊體系。為了推行新法可以不擇手段的,大多是自身才具有限,在正常體制里升不上去,才走這條終南捷徑。有才幹的人難以驅馳,服從管理的才能又有限,也是在這種大背景下,范進的出挑才越發顯得珍貴,乃至被一些人視為張居正門下頭馬。
以往類似的話張居正也會安排人去說,可是沒有實例在那,這話說了也沒人聽。大多數人的反應就是: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這活沒法干,不是我們不願意干,而是實在幹不了。而且不是自己幹不了,是所有人都幹不了。現在有上元這個例子在,這種話就沒法說。范進的手段不算出奇,說到底就是能放得下身段,能夠把百姓當一回事而已。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道理誰都懂,可是懂和能做到是兩回事。現在即便真有個大才出現在張居正面前,他也未必敢用。在才具與忠誠之間,張居正顯然對忠誠更為看重,這也是治國者的常見想法不足為怪,范進這次來見張居正帶來的真正禮物,也是他對於江陵系人才培養方面的計劃:建立學校。
「官場兇險不遜於沙場,為了自己或是家族犧牲自己的兒女,這種事老夫也是見過的。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世道已經不像當年那麼險惡,這種事不至於再發生。至少以老夫而言,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家人身上。老夫為朝廷效力,報先帝知遇之恩可以,但是不能搭上我的子孫兒女。世人多重兒,老夫偏愛女。舜卿的脾氣就是被我嬌慣出來的,你不和_圖_書在京師的這一年多,她隔三岔五要到你家裡侍奉,還偷偷學習廣東話。這些事放在以前,她可是絕對不會做的。老夫看得出,卿兒對你的情義,如果讓你做出犧牲,她肯定不會歡喜。我把卿兒許配於你是要她歡喜的,不是要她難過,你對她好一些就足夠了。」
至於民間輿論問題,也早在謀算之內。這些官學肯定是以朝廷名義辦,只是裏面的講官換成張居正的人罷了。這種模式,也有著成功經驗,就是范進在上元搞得官學。
少數利益受到損害的人找不到支持者,形不成人數優勢,想鬧實際也鬧不起來。各地關閉私學工作中,上元縣速度不算最快,效率也不算最高,但是整個過程最為和善,未發生一起官民衝突。
「當今天下夠資格看那份手札的人不會超過十個,那些人沒有資格。他們做官,就應該有拿俸祿的本事,如果這都要人教,就別坐在這個位置上。總不能去手把手教他們該怎麼施政牧民,咱們是朝廷,又不是蒙學。」
出於對范進的信任以及了解,張居正並不認為范進要自己開辦的是真正願意的學校,因此也就沒急著否定,而是看著范進問道:「退思,你說的學校是要教授什麼?難不成要老夫教他們經義?這些人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你覺得他們還能踏下心去讀經史么?就算他們能夠安下心來學,老夫也不耐煩教!」
「這自然不是教授經史子集的學校,也不該由老泰山來教。他們何等樣人,有什麼資格在泰山面前聆訊?小婿想來這所學校教授的內容,是教他們如何做官,如何做事。本來這些是他們自己該會的東西,但是這些人太笨了,沒人教就學不會,沒辦法只好從頭開始教授。就像老泰山賞賜的那本手札一樣。」
張居正這個態度,實際就是認可了范進的方案,同意他與勛貴聯合,專門盯著太監和皇親國戚打的這個方案。范進悄悄擦去頭上汗水,心中暗自叫了幾聲僥倖。如果不是兩下的關係從恩主門下變成翁婿,張居正這種人哪裡會給自己這麼多時間講道理,又怎麼可能聽自己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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