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萬曆的野心

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支都想在自己任上做成幾件前朝想做而未做成的事業,未來可以青史留芳。尤其是萬歲龍鳳不諧,過剩的精力全放在白日夢上,現在有范進陪他織夢做夢,自然得到皇帝認可。
「慈寧宮賜宴情形如何?」
「大胆!武廟乃是朕的祖輩,你也敢擅加議論,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你所擔心的事朕都明白,但是你想錯了。那些夷人是戰是和不是取決於朝廷是不是跟他們做生意,而是取決於我們自己夠不夠強。若是朝廷孱弱,外人自然就要欺上門來。若是朝廷兵強馬壯,夷人就絕不敢起覬覦之心。退一步講話,即便他日真因為大員之事而起干戈……自有張師傅設法處置,朕絕對放心。」
皇帝的算盤打得很響。大員太平無事財源滾滾自然是最好不過,一旦真的因開海而起干戈,或是林氏招安而復叛,這口鍋也是張居正的。首輔替天子管理國家,擁有權力的同時自然要承擔義務,工作上的失誤就得承擔對應責任。
「太后與皇後娘娘都笑得很歡喜。」
張誠跪下身子,目光轉動。他知道,皇帝已經動心了。
張誠陪在一旁,看著皇帝走來走去的樣子一語不發,直到萬曆因為疲憊重又坐回座位之前盯著地圖發獃,他才適時開口道:
固然這幅地圖距離真實還存在著遙遠距離,可是看著那上面一個個國家以及廣闊的海洋,萬曆依舊心潮澎湃難以自持,在大殿里反覆走來走去。對於這位向來喜歡以帝王心術治人,最忌諱別人猜到自己心思的帝王來說,這種失態的表現並不常見。
「你說的朕都明白。」萬曆重又站起身來,在殿內踱步,「你也不用故意潑朕的冷水,朕不糊塗,不會像武宗那樣妄想著造大船揚帆出海。太倉空虛,朝廷入不敷出,即使靠著張師傅用心維持目下略有盈餘,也遠不足以,這些事朕都是知道的,也明白想要恢復前朝那等規模水師萬難成功。但是這大好海疆也不能撒手不管!這hetubook.com.com是祖宗留給朕的基業,若是就此荒廢,大祭之時又有何面目去見祖宗?你說范進所畫的圖本不真,朕倒是覺得這圖不錯,這些國家若都是胡編亂造而來,哪能如此詳實?像是葡萄牙、西班牙之說,朕也有耳聞,絕非向壁虛構。至於消息來源,林氏坐鎮大員,與范愛卿又有……很深的交情,或許是她告訴范卿家的也未可知。」
「奴婢不敢這麼想,萬歲龍章鳳姿豈會做出那等荒唐事。」
一直以來,張居正被朝野上下視為國家不可或缺的棟樑,魄力、手腕、眼光都是國朝無可比肩的翹楚。之所以沒人能撼動相位,除了宮中支持,也是自身的工作到位。如果在林氏的身上栽個跟頭,不但自身形象受損,權柄也會受影響。
萬曆望著面前的萬國坤輿圖,興奮的摩拳擦掌。在原本的歷史上,萬曆十二年利瑪竇到達廣州,開始繪製萬國圖志,萬曆二十四年進京獻圖,萬曆三十年時由太僕寺少卿、利瑪竇弟子、明朝西學大家李之藻繪製完善,才有坤輿萬國全圖這幅明代版世界地圖面世。利瑪竇為了傳教方便,還把各國的地理位置做了變更,把中國放在了地圖正中。
訓斥了張誠,萬曆的目光又飄向慈寧宮方向,心中想著母親與土司見面的情景,心中頗有些好笑。自己母親的能力,做兒子的心裏最清楚。雖然貴為太后,但談吐見識,也就是普通家庭婦女水平。命婦進宮朝拜時,都怕自己說錯話貽笑大方,跟這位林氏還不知道講成什麼樣子。等到母親了解到其中艱難,就不會再想要隨便見外臣。當然,最理想的結果,還是讓王皇后在這種場合犯些錯誤,讓母親動怒,便不會處處維護於她。
太後接見女土司,萬曆是不能出席的,只能由王皇後代為接待。但是侍奉的太監宮女總是可以通傳消息,萬曆已經從負責回稟消息的太監那裡了解到,這位來自大員的女土司年紀不過二十齣頭,皮膚黑如煤炭和-圖-書,個子比男人還高,看著活像個山精,符合傳說中南洋土人的相貌。這一描述徹底打消了他對於林海珊的憧憬,認定書上的一切都是騙人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美女,對於范進的嫉妒此時已經變成同情加幸災樂禍,並不想追究兩人關係。
皇帝在恭順的表面之下,始終暗藏著自己的想法。每一步行事,都有自己的深意。一念及此,張誠只覺心內陣陣恐懼,不敢再多說話,只好不住地恭維皇帝英明。萬曆面帶微笑道:
帝王心術不止用於臣下,對於家人也是一樣,只不過需要做的更隱秘,不能被外人發覺。
為了把萬曆培養成一個合格帝王,張居正苦心孤詣地編撰出帝鑒圖說一書,供皇帝學習。人心難測,即便是這位帝國賢相也難以預測皇帝的心得與自己初衷的差距。萬曆學內內王學最大的成果並不是那些帝王的胸襟或是才具,而是看到了作為帝王的一個先天優勢:事情可以交給臣子去做,榮譽必須收歸自己。
他連忙道:「林氏老巢于海上,朝廷難以遙制,海上莠民心思狡詐言而無信,眼下她們為了得到朝廷支持,願意做出許諾。將來能否兌現,卻是兩可之事。大員這個口子一開,將來再想關上就不容易,他日諸夷雲集,以我大明有限之財,難填其無窮之壑,到時只怕干戈再起,望陛下三思。」
畢竟宮裡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紙片人畫餅充饑不能真刀真槍,多了范進畫的漫畫,萬曆心裏對於能殺善戰或是能在海上乘風破浪的成熟|女性心裏是有點想法的,于林海珊的相貌充滿了好奇。
「笑?」萬曆一愣,這種場合的笑基本都是禮節性假笑,斷沒有歡喜的道理,他問道:「她們因何笑得歡喜?」
負責去慈寧宮查探消息的小太監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張誠點手將他叫過來問道:
「回陛下的話,因為林氏太能吃了……」
說到這裏,萬曆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朕聽說這姓林的女土司貌如無鹽,m•hetubook.com•com也真難為范卿家……為了大明,他也是不容易。」
「上天給朕派來這麼個土司,范卿家又不惜以身為餌,將其控制住,這是件大好事。你不要敗朕的性子,也不要壞母后的心情。好好的把宴席準備好別出漏子,朕想提拔你,你自己得先把事情做好,讓朕有個說話餘地。馮大伴昨天晚上好一通折騰,也是辛苦他了,日後你要多去幫他的忙,分分他的擔子,懂了么?」
「萬歲,奴婢讀書時記得有這麼句話,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當日秦皇漢武,都曾遣使出海,除了勞民傷財一無用處。即便是三寶公下西洋,亦是失大於得,唐賽兒之亂便是因朝廷濫用民力,導致山東民窮財盡,百姓生路斷絕不得不鋌而走險而起,否則區區一村婦何以讓萬千人甘為驅策攻州奪府。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大明地大物博,萬物皆可自給,于海上所需甚少,不必在此多費心思。」
建立不世功勛恩師、愛卿……既然你們號稱忠良,就讓朕看看,你們能為朕做到哪一步。
「奴婢該死!然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奴才心裏只知有陛下,不知有武廟。是以有什麼就說什麼,武廟當日向兵部索取寶船圖紙,意圖再下西洋,實乃異想天開之事,萬不可為之。再者當今天下有多少國家,理應以禮部記錄為準,不能任憑夷人信口胡柴。如佛朗機居然分為葡萄牙、西班牙,這多半是夷人編出來騙人的謊話。奴婢可不曾聽說,有哪個牙行能自立一國。再者如英吉列、法蘭西等等,與我國素無使者往來,連禮部都不知其所在,范進何以知之?想來只是聽了那些夷人海商隨口亂吹便信以為真繪製成圖,實不足信,若因此一圖就起出海之心,奴婢只怕虛耗民力於國無益。再者夷人狼子野心,於我國就有覬覦之意,我朝海防廢弛,自守尚且不足又怎能開門揖盜,將強人放進國內。若是被他們看走了朝廷虛實,回國之後動起干戈,奴婢只怕當初好不容https://www.hetubook.com•com易平息的倭亂又起。」
「你是擔心林氏出爾反爾?這便是你想差了,或者說,你擔心的地方不對。」萬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拉起跪在地上的張誠,將他一路拉到地圖之前,指著上面的所標註的海洋位置道:
「你看看這裏,這才是我們該擔心的地方。海這麼大,朝廷無力約束,自然就有人要從中取利,想要佔朝廷的便宜。當年有汪直,將來自然也有其他人出現圖謀不軌。對付這些人,光靠禁海是沒用的。皇祖父在位時禁海,結果倭寇越禁越多,到了父皇這一輩朝廷開海,倭寇反倒不復為患,可見單純禁海並無用處。夷人原來貿易,是件好事,光是關上門也防不住賊盜。范卿家對朕說過,這茫茫大海就是一座金礦,我們不挖也不能讓別人挖。朕知道你不信海貿之利,但是朕相信它是真的,否則那些夷人又何必跑到咱們的地盤來做生意?朕很小的時候,就聽外祖父說過,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搞。朝廷開不了這座金礦,守不住這麼大一片海,有人出來願意幫我們採礦,願意幫朝廷看大門,這都是好事。朕如果不肯點頭,豈不成了昏君?萬國仰宗周,若是靠著大員能把各國使臣引來朝拜大明,比之盛唐風貌只強不弱,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這個人不但要對自己忠心耿耿,更要有一定的能力,否則不足以交付大事。那種一味逢迎拍馬之人固然能討萬曆歡喜,但只是佞臣不足以任用,在萬曆心中把張誠看作自己的馮保,自然需要他說真話。
他的目光重又落向海圖,心思又被那些從未見過的國家以及廣闊海疆吸引過去。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建立不世功勛,受萬國朝拜的模樣,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
眼下多了范進這麼個變數,萬曆就可以提前二十幾年看到東方第一份世界地圖。范進的畫工在繪製地圖上也有著巨大幫助,再加上在兵部觀政的時候,又特意學習過軍事地圖的繪製,是以這份地圖不管是在觀賞性和-圖-書還是在真實程度上,都比歷史上萬曆看到的圖冊出色。
不管是開疆拓土還是萬國來朝,這些榮耀肯定屬於帝王,至於過程中的錯誤與問題,都是臣子不用心的結果。正因為有著這種認知,萬曆這次才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張居正的建議,批准大員島成為自由貿易港。
「我們自己不造船出海,有人願意替我們鎮守海疆,這是一件好事。先帝剿倭寇,也要講個剿撫並用,海防廢弛就需要民團效力,招安一路民團遠比朝廷自己辦水師合算多了。你看看,海上這麼多國家,於我大明天威一無所知。若是將來大員的港口興辦開來,四夷來朝互通有無,我大明就如唐朝一般,與天下各國結交,朕亦會被尊為天可汗,這又有什麼不妙之處?」
「你小子是不是擔心朕像武廟那樣,想要重下西洋?」
建功立業做千古一帝的夢想,加上土司林氏每年三萬銀子直輸內帑的許諾,已經讓這位陛下從心裏把林氏看成了朝廷自己人。作為天子家奴,自己有必要提醒主人,現在與大明做交易的不是溫馴綿羊而是頭危險的鯊魚。
「行了,你小子跟我面前不用兜圈子,想什麼就說什麼。」萬曆並未因為張誠的勸諫而發作,正如自己的父親寵信馮保,萬曆眼下也需要一個完全為自己所用的太監。
張誠心思如電,已經明白天子話中之意。這位少年天子對於朝政並非一無所知,心中亦有丘壑。雖然其治國的才具只能算作中人之姿,但是帝王心術馭下之道極為高明。這次大員的問題,皇帝固然是因林氏的獻金而動心,也不至於只見利不見害,只不過他考慮的解決問題方法是帝王權謀來解決問題而非治國之道。
范進這段時間出入會同館,偶爾夜不歸宿的消息,其實早就傳進宮裡,萬曆也有耳聞。明朝不是後世對於男女問題視如洪水猛獸的大清,在私生活方面非常開放。只要兩下情願,女土司和大明才子之間有點什麼關係那叫豐流佳話,萬曆並不見怪,最多就是有點眼饞。
午後,乾清宮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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