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代朝廷還債

張舜卿微笑著將頭靠在范進肩頭,「退思說的什麼糊塗話?夫妻一體同命,自然是榮損與共。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如果真有了紕漏,我也幫你扛。當初你為了我不惜衝進天花莊裡,也不惜毀掉自己的前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決定了,這輩子不管你怎樣,我都會陪在你身邊。至於爹爹那裡你不用擔心,他老人家這麼多年宦海沉浮,什麼沒見過?就算你真搞砸了,老人家也能找到人為你頂罪,保你平安無事。相公不要多想,放開手腳按你的想法去做,哪怕搞砸了,只要你自己沒事,就一切都不是問題。再說我相信我的相公是人中龍鳳,區區一個山西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兩日行動時,張舜卿打著范進的旗號前進,自己在馬車裡不露面,所有拜見官員一縷擋駕。作為當朝首輔的女婿加上擁有尚方劍的欽差,這種勢派也算正常。各級官員應該送的孝敬程儀,以及該遞的手本都不會缺少,除此以外,一些屬於江陵黨陣營的官員也會遞書信過來,表示自己與范進的親近,大家是自己人不能當外人對待。書信一般都是以問安加上自報家門為主,也有一些會寫工作彙報,或是工作裏面臨的困難之類。
幾個年輕女子都在張舜卿面前跪倒行禮,看著這群手粗腳大腰粗如水桶的女人,張舜卿倒是對丈夫在山村裡的兩天時間比較放心。只是看著薛五與鄭蟬容光煥發的樣子,又微微有些泛酸。再看到那些衣衫破舊的軍戶子弟,她的眉頭就皺的更緊,拉著范進回到車裡沒好氣道:
平靜如同世外桃源的山村,在火海中化為一片廢墟。這場火並非來自外力,而是此地的主人自己動手施為,從房屋的堅固程度看,當初修建時頗為用心,絕不是草草搭建隨意毀去不心疼的水平。
「啥是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房子永遠只是房子,誰都可以住。我老吳原本在這裏裝死,別人也不會理我。如今我既然選擇和大老爺一路走,對面就不會放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我。與其他們燒房殺人,不如我自己來。好在我們在山裡還有些存糧,足夠支應一陣。這些周圍的村子也能幫襯一二,當年一群山東來的客兵來這裏征糧征牲口還要征女人,我帶著人把他們都殺了,才保住這些村鎮。大家都還給我個面子,不會讓人吃虧,只要保住人就啥都有了。」
張舜卿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拐彎抹角。我不會跟他們發脾氣,那些女孩願意做護衛就由得她們,就是告訴她們不要離我太近就好了,身上的味道太重,進了城得讓她們好好洗洗。」
邊說邊向前走,在日光下,一支如同長龍的隊伍離開深山,漸漸走上官道。與來時相比,如今的隊伍規模擴充了十幾倍,再想掩蓋就掩蓋不住,由於大部分人沒有腳力,行動速度也有限,乃至為了等待他們,張舜卿不得不讓隊伍原地駐紮半天,才等來范進與自己的匯合。
烈火熊熊,濃煙升騰。
「別跟我繞圈子,你把他們招來,是當馬骨?可是就算是千金馬骨,這也太上不了檯面了,人不多,看著也土頭土腦的,沒什麼用處。至於當女護衛……身手怎樣不說,人樣子實在上不了檯面,留在家裡太丟人了。我寧可你用鳴鳳鏢行的女鏢師,起碼比她們模樣好看些。」
范進看看吳石頭:「這個村子算是我欠你的,將來我保證還你一個更好的。」
「簡單一句話,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道理是否講得通的問題。大道理是在家裡講的,出了門就要認清實際。眼下的實際就是這些人的存在擋了一些人的路,然後那些人就找了大道理作為武器攻擊他們,謀害他們的性命。我雖然是巡按,在這件事上卻沒辦法站出來為他們撐腰,如果我敢說一句走私禁物沒問題,立刻就會被人抓住把柄攻擊。保下王邦屏就已經很麻煩了,為了那些死人要說法根本就辦不到。所以我只能對待他們好一點,算是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的補償。」
「娘子好本事,這麼短時間已經看出山西癥結所在,知道他們這裏缺糧了?」
「不對……事情不該是如此的。爹爹自掌樞以來,向來注重邊事,即便太倉緊張,也儘力騰挪,讓九邊物資充沛。于兵將士卒的待遇也極為重視,生怕他們受了饑寒。怎麼會這樣?鄭范溪一家三本兵,不是個顢頇之人,怎麼做事如此糊塗?」
在火場外,肩膀上背著包袱或是車上堆著家當的婦女老人看著火場,目光里頗有不舍之意,只有吳石頭臉上不動聲色彷彿燒的是別人產業與自己無關。「別看了,我們不燒,外人也得燒。這房子當初是咱們自己一點點建起來的,與其讓外人毀不如我們自己來。大家有銀子有糧食,就藏進山裡,等著自己的男人回來再出來。如果半年之內還不回來……就自己找人改嫁吧!」
相比于張舜卿的得意,范進的心情卻並沒那麼放鬆。以張居正的權勢,自己在山西不愁找不到盟友,但是這些盟友到底是否可靠,友誼又能持續多久都是問題。自己不可能常駐山西,自己前腳一走,後面的變化怎樣自己又無法控制。最理想的狀態,莫過於在這裏埋一根釘子,安排一個代理人在這裏經營,確保朝廷的制度可以得到推進。
縣官不如現管,鄭洛雖然是宣大總督,可是賈應元是大同巡撫,整個大同都是他的一畝三分地,有他支持,范進在山西官場上,就有一條臂助。
草原部落物資匱乏,對於交易品的需求近乎無窮,哪怕開戰在即,蒙古人也不會拒絕小商隊的到來,只是這種時候他們通常選擇殺人越貨而不是正常交易。但是為了燒毀草場破壞水源刺探蒙古兵的進攻意圖,這些在兵部有名字的商隊也只能咬牙堅持前行,以人命為代價完成這種必死任務。三十六天罡當年全盛之時,也沒少有人在這種任務中永遠消失,吳石頭託付了自己的親人之後,也已經有了走上這條道路的覺悟,和-圖-書因此對於家園的毀滅也沒有太過悲傷。
可問題是這個代理人並不好找,第一要忠誠可靠,第二要能長期在山西駐紮,第三要精明強幹,第四要有足夠的身份。符合這四點要求的人,可不是那麼好找。即使找到,眼下山西這個環境,也不適合這種人生存。就連派到山西推行新政的那幾個官員處境,范進也開始擔心。
「沒有了,十七路商幫就只剩這一路了。這趟山西走完,將來或許會多出幾路商幫,也可能就連這最後一路都沒了。他們這些人是真正意義的死士,跟春秋年間那些人差不多,唯一的差別就是,朝廷沒怎麼養過他們。」
數日之後,道隊停止前進,前方陣陣號炮轟鳴鑼鼓喧囂,大同巡撫賈應元、大同總兵郭琥乃至代王府長史齊世君盡數來到大同城外十里迎接欽差巡按,大同城終於到了。
「朝廷。朝廷欠他們的太多了,如果不還,人心就會變冷。一兩個人的心涼了無關大局,所有人的心都涼了,朝廷就到了該還債的時候。這筆債數字太大,朝廷還不起,身為朝廷命官,就得替朝廷償還一些,讓大家對於朝廷還存著點希望才是。」
「兩天時間就招來這麼一群援兵?我還當是奇兵可用,結果都是一群鄉農。要是想要他們,你隨便說句話,只要肯給糧食吃,兩天時間幾千人都能找的來。」
「可不。要是像南邊的商人那麼軟綿綿的,早被北虜吃干抹凈了,誰理你。在這裏做生意就是也得橫一些,霸道一些,否則保證你連人帶貨都回不去……」
這些書信按照官職大小重要程度分類都已經做好,排在首位的書信,則來自大同巡撫賈應元。
聽著范進的陳述,看著眼前那口樟木箱子以及裏面那些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換回來的情報,張舜卿的眉頭再次皺成一個疙瘩。
范進點頭道:「我也知道,這些人其實跟著我們也沒有太大用處,其中大部分人對我們而言毫無意義。你把這當成還債就好了。」
本來這種正常的人事調動也不足怪,可是和*圖*書賈應元對吳兌忠心耿耿,與鄭洛並不相得,兩人之間的關係冷漠。鄭洛的很多主張都與吳兌相反,與賈應元也就合不來,但賈應元在朝內也有根腳,吳兌本人又是一直向上走,鄭洛也奈何不得賈應元。賈應元自己也知道鬥不過鄭洛,主動向張居正靠攏,這幾年很是送了些重禮進京打點,這回范進前來,他自然少不了巴結。
在隊伍里還有二十幾輛獨輪車,上面堆滿了貨物。雖然沒有王邦屏籌備的鎧甲弓箭,也有鐵鍋、傷葯以及布匹等緊俏商品。作為一支與蒙古人做了多年交易的商隊,吳石頭自然知道什麼商品銷路好,什麼商品什麼時候也不會過時。
「這老兒倒是無賴,你跟蒙古人做生意也是這樣?」
「還債?誰欠的債?」
「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山西商人的債,不是那麼好欠的,利滾利利加利,一個村子加上老漢這條命,還一個村子可不中。你得把山西弄得像上元一樣,才算還清這筆債,否則老漢不管你是多大的官也得堵門要債,要你不得清閑!」
吳石頭揮手下著命令,在他身後,全村三分之一的男丁已經集結成隊,另外還有十幾個女子。這裏面既有嫁給范進身邊護衛的那個三丫頭,也有吳家的孫女杏花,還有幾個杏花交好的朋友。她們有的是嫁人,有的則擔任范家內宅護衛,于村子里的人來說,就算是最好的前途。這些男丁里,一部分是商隊,另一部分就是吳石頭推薦給范進的護衛親隨。
張舜卿無奈地嘆口氣,「你總是有道理,算我說不過你。可是十七路商幫,這麼一路一路拜訪過去,到底幾時才能到大同啊。山西的道路崎嶇馬車走起來一顛一顛的,骨頭都要散了,我可是受不了了。你是朝廷命官,他們不過是些軍戶丘八,沒必要你這麼低聲下氣的結交,發一道轉牌讓他們到大同聽令就是了,誰敢不去的將來再一個個收拾。」
說到這裏,張舜卿兩道娥眉一挑,「本地藏龍卧虎,難道我們就沒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笑話!他鄭范溪平日hetubook.com.com對爹爹還算恭順,我就容他在宣大逍遙自在。他要是敢和相公做對,當日可逐張子文,今日如何奈何不了鄭范溪?在山西當我就無人可用?笑話!夏荷,在那裡看什麼呢,還不把書信拿過來給相公看!」
賈應元是直隸遵化人,與鄭洛是大同鄉,按說關係應該更親近,可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賈應元是被前任宣大總督山陰人吳兌提拔起來的幹部,屬於吳兌的老部下,在吳兌調任之後,他被吳兌保舉接任大同巡撫。
「這不是岳父的問題,就像不是鄭范溪的問題一樣。其實就連這些人也不曾把仇恨放在鄭洛身上,這件事從程序上,誰都沒做錯什麼?邊軍查禁走私有錯么?身為軍門預防虜騎寇關,嚴肅邊禁有錯么?就以這些商隊自己說,他們運輸的貨物里確實以禁物為主,包括能被北虜煉成箭頭的鐵料,以及草原各部急需的糧食、藥材。可以說這些物資流入草原,北虜就能少死很多人,反過來,我們就要多死很多人。如果這件事被京里的學生知道,一定會說這些商人死有餘辜,砍頭都是便宜的。」
張舜卿見丈夫發獃,體貼地為范進按摩這頭,輕聲道:「別想了,隨他去吧。這個天下總歸姓朱,咱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到也不必勉強。大不了在山西走個過場我們就回京師,這裏再派別人來就是了。」
范進將頭靠在車壁上,自言自語道:「該好好洗洗的不止是她們,也包括咱們腳下這片土地。你感覺沒有,整個山西就像是個鐵桶,不管我們用多大的力氣,都很難影響到鐵桶裏面的一切。我們投入多少物資,或是使用什麼政策,在這裏都得不到反饋。這裡有自己的行事規則,按照他們的規則走,局面或許很糟,但表面可以維持。如果硬要改變的話,或許未來會很好,可是當下會怎麼樣,卻是誰也不敢保證的事。卿卿,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心裏其實也沒有把握。如果我搞砸了,倒霉的不是我一個人,岳父也要被牽連,而你也在我身邊,到時候萬一波及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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