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 用心良苦

「這樣的審問,對於薛如龍不公平。老軍門既然知道學生曾翻過慶雲侯案,何以認為此事學生會不聞不問?這一案學生定要復勘,還請老軍門行個方便,出一道公事學生好提人犯。」
范進這邊離開雲林寺,一路返回察院,剛到門口,范志高就將一份拜帖遞過來:「九叔,來了個什麼監軍太監拜見,九嬸親自接待他,好像很威風的樣子。」
范進的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老軍門說的的確是大道理,但是范某認為,不能因為這個大道理,就讓無辜乖乖悲砍頭。軍務緊急分身無術,這些都不是隨便犧牲無辜的理由。老軍門怕那些宗室鬧事,勞心勞神以致誤了軍機,晚輩不怕。范某既奉皇命巡按山西,又接了狀紙,就不能對這件事置若罔聞。否則上負皇恩,下負蒼生,范某心中難安。這件事范某一定查個清楚,還當事人一個公道!」
總算鄭洛涵養功夫到家,沒有當場發作或是說出難聽的話來,只是一字一頓地為范進科普道:
「薛如龍與蕭長策兩人間銀宗室,污了一位天家苗裔的玉體。這件事被代王府的人捉住把柄,當場扭送到總督衙門。若不是代王府顧忌臉面,不想鬧得滿城風雨,掉的怕不是薛如龍、蕭長策兩人的腦袋,而是要全家抄斬的!總算他們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要殺了這兩人就好,老夫也就做個順水人情,保下兩家家眷。誰都喜歡做青天,被老百姓恭維,可是也要講個是非曲直,如果不問青紅皂白,先認為喊冤的人一定有道理,就成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于評斷是非曲直並無好處。」
兩人盤馬窩弓到現在,總算漸漸入了正題。范進的行文公事鄭洛顯然已經看見了,同時他的態度顯然也和范進期待中的合作態度南轅北轍。
鄭洛打斷范進的話,「你不必說這種話給我留台階,你的公文我看到了,只是沒給你回應。因為不管給任何一種回應,都不是老夫的真心。在老夫看來,對此事最好的方法,就是當沒發生過,把梅氏送回樂戶讓她接克。這也www.hetubook.com.com是代王府的意思,她是薛如龍的未婚妻,薛如龍污了宗室,就以他的娘子入樂戶為懲罰,也算是公道。單是保下梅氏就已經非常麻煩,薛如龍的事就不必問了。老夫也曾做過巡按,自然明白你的想法,也知你代天巡按,有權查閱復勘地方案卷。當年老夫做巡按時,也沒少為人翻案,理解你的心思,但是這一案的案卷真的沒什麼好看的。」
「有沒有此意,你心裏清楚就好了。老夫當年身為巡按平反冤獄之時,與宗室斗,與士林前輩斗,與士紳鄉宦斗。最為危險之時,前程幾乎不保,老夫亦不曾退讓半步。雖然比不得包待制,但自問無愧於心,亦對得起黎民父老,不會讓人背後戳脊梁骨。如今老夫年級大了些,可是要論硬骨頭,也未必就輸給你們這些年輕人。你當老夫看不出這裡有蹊蹺?可是老夫又能怎麼辦?」
如果把邊軍侮辱宗室的行為聯繫到目無君上,驕兵不馴這個方向上,那事情的性質就嚴重異常,掉的怕不是十顆八顆的腦袋。從這個層面上,鄭洛只殺這兩人,已經算是極大的優待,用這兩人的命平息王府怒火,保住更多人的命以及大局,在鄭洛看來或許正是一樁極合算的生意。
鄭洛一擺手,「怕什麼?不過就是個才不配位,丟官罷職而已。老夫都快忘了自己的孫兒長什麼樣子,如果能回鄉含飴弄孫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你也是邊軍出身,知道宣大積弊到了何等地步,張居正翁婿自以為想了些辦法,就能解決邊地的難處,如果不讓他們親眼目睹,只怕還被蒙在鼓裡。如今的局面一天壞過一天,如果再不做個處置,老夫只怕積重難返,他日將不可收拾。只要能讓天子知道這裏的真相,老夫做惡人或是丟官,又有什麼關係?」
「既然如此,老夫也無話可說,山西這邊也早就流傳著白麵包公的大名,這回也好讓百姓看看你的手段。」
范進一拱手道:「聽老軍門所言,過堂只有一句話,何以定罪?」
和*圖*書那一開始范進行文到此?」
「老夫的事就不用你這大和尚操心了。好好念你的經文,做你的法事。這段時間,我軍民死傷不下幾千人,超度他們亡靈,讓他們早升極樂世界的事就交到你手上,你要是怠惰敷衍,老夫也不會答應。超度死人的事你來做,保衛生者的事老夫來做,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鄭洛看看范進,目光里顯然帶了幾分責備以及失望。對於鄭洛這種自己一步步走上來的封疆大吏而言,范進年紀輕輕就成了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巡按,心裏本來就不痛快。而且范進的提升顯然離不開張居正的護持,在鄭洛這種人眼裡,這更是罪大惡極的原罪,心裏自然不會歡喜,看范進的眼神能好看才怪。
了空嘆了口氣:「軍門實乃朝廷忠良,貧僧佩服。只是軍門這些用心不說出來,貧僧總是為軍門感覺不值。」
「何辜?梅氏經營賭檔騙人錢財,薛如龍、蕭長策借巡邏機會跑到大同去,又做下這種事,乃是自取其咎與人無涉。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眼下大敵當前,如果只盯著一個梅氏,陽和堡內丁口數萬,女眷也有萬人,一旦城池有失,這些女子的安危又有誰來負責?」
范進笑而不語,心裡有數:給鄭洛上眼藥的人來了。
「軍門說的晚輩明白,只是梅氏與薛如龍、蕭長策何辜?」
與之相比,不知事情前因後果就一頭撞上來的范進,顯得有些二愣子,也不怪鄭洛拿話敲打。但是范進並未因此就表現出情緒上的波動,只是反問道:「他們兩人是百戰精兵,就那麼容易抓?當然,我承認男人在那種時候,不能按照平時考慮。但是軍門治軍嚴格,以兵法部勒士卒,作姦犯科之徒難逃軍門如炬慧眼。蕭、薛兩人能在標營效力,連軍門都知道他們的名字,自然是極得器重之人,若是他們當真是為非作歹之徒,又怎會得軍門如此看重?人看素常,晚輩不認為一個速來忠厚善良之人,會突然作姦犯科,更不認為軍門會看錯人。再者,兩人對宗室https://m•hetubook.com•com女子起心不良,事發於何處?何人所知?若是事發為王府,門禁森嚴,兩人如何逾越?若是事發於城內,又是如何被人所知,動手擒拿?晚輩曾行文到此討取這一案的案卷以及有關人員,準備在大同復勘,大抵軍門事忙未曾看見……」
宗室不管日子多潦倒行為又如何不堪,總歸是天家苗裔鳳子龍孫,自身的社會地位不容侵犯。軍隊是紀律單位,尤其是邊軍,因為自身武力強大,是明朝最有戰鬥力的單位,對他們的管理和防範就格外嚴格。軍中要安排監軍太監,並有巡按御史以及各級文官負責監督邊軍動態,防止邊軍出現軍閥化或是目無君上的傾向,以免五代之禍重演。
說完這話,鄭洛重又閉上眼睛,口內默念經文,為陣亡的標營將士超度。只有了空知道,之前他不去迎接范進便是在做這件事,于邊關督撫之中,如此重視兵將性命者,鄭洛也是個異數。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陽和堡額軍九千七百餘人,實有兵額不足七成,騾馬只得三千一百有奇,內中又以騾為主,馬匹為輔。一旦韃虜大舉入寇,老夫便要靠手上這些兵馬,去守住這座城池,保住一方平安,也保證京師歌舞昇平,不聞金鼓之聲。那些藩王宗室的品行,我不說退思自己也清楚。這些人鼠目寸光,只有自己而無大局。他們不會管這些事,只知道找個機會尋官府晦氣,給自己鬧一份米糧回家。平日無事還要找事,眼下這等事如果不儘快處理,必然趁機鼓噪圍攻衙門討要說法。老夫現在全副心思用在設法防範韃虜上尚嫌不足,又哪來的精力去應酬他們?是以,薛如龍或許冤枉,但是他自己也有失檢點之處,並非無辜之人。殺他一顆人頭,能讓那些宗室不再鬧事,老夫又有什麼選擇。」
「若是我一開始就交人,他怎麼會到陽和堡來?他不來,這裏的一些事他又怎麼看得見?百聞不如一見,總要他親眼看看,才知道事態嚴重。陽和眼下的危局,老夫幾次寫本進京,都如泥牛入海m.hetubook.com.com沒有下文,可知朝廷里有人作梗,不想讓事情解決。范退思既然想做包公,老夫就給他這個機會,看看他有沒有膽量,把陽和的事向天子奏明。」
「軍中不比民間,尤其邊軍更是如此,一句話就足以定人生死,有何不妥?」
鄭洛的眉毛一挑,「老夫方才說了這麼多,退思依舊不改初衷?此事關係重大牽扯到天家苗裔,其中利害退思可要想清楚。」
鄭洛舉起茶杯,輕輕品了一口香茗,「若是張居正在此,我自然是要分說明白,他……不配。後生晚輩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為民請命,說到底也不過是自己邀功貪名的手段罷了。他帶著尚方寶劍前來,不會這麼回去,肯定要在邊關搞風搞雨成全自己的功業。現在大敵當前,哪能容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兒胡鬧?與其讓他把手伸到軍中亂我法度,不如給他找點事做,讓他分不出心來搗亂。薛如龍這一案難得不在案情,而在於宗室。那群人什麼德行,和尚你心裡有數。讓兩下鬼打鬼,自己斗一斗,老夫正好落個耳根清凈,何樂不為?」
鄭洛看看范進,「退思看來,老朽是個草菅人命的老糊塗?不知這一案里有蹊蹺,胡亂判斷壞人性命?」
「梅氏到察院鳴冤的事老夫其實幾天前就知道了,說句良心話,山西地面的風吹草動還很少能逃出老夫的耳目。這女子本來就是在大同開賭檔的,那等女子是什麼人,不說退思也明白。純粹是個女光棍,素無廉恥可言,滾熱堂告冤狀,是她們的拿手好戲,最會撒潑打滾放刁,不必理會。薛如龍是老夫標營里有名的勇士,不久之前還和薛長策帶標營百騎與韃虜游騎廝殺,斬了七顆首級回來,堪稱一場大捷。如果可能,老夫自然也會保下如此的勇士,可是這次他犯的事情太大,誰也包不住他。梅氏跑到察院,老夫可以當做不知道,大同的衙門想來也不敢招惹察院,到裏面去抓人。念著那女子也是軍戶子弟,祖上為朝廷立過些戰功,老夫這次就裝一次聾子,當做什麼都沒看到。退思把她帶出山西,放她和_圖_書一條生路就是了。」
正事談妥,范進就沒了繼續交談下去的心思,說了幾句閑話就拱手告辭。了空送范進離開廟宇,回到禪房之內,面上多了幾許憂色。鄭洛看看他,「和尚方外之人,也有煩惱心思?」
按軍中律條,即便是玷污民女也是死罪,何況是宗室子弟。這種行為不但本身觸犯軍法,更重要的是,它算是碰到了高壓線,觸及了朝廷一根敏感神經:邊軍是否受控。
「軍門,貧僧並非為自己煩惱,而是為你擔心。少年得志,背後有顯貴為奧援,才具或許不差,但是氣量只怕有限。這等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軍門如此招待,於他麵皮大有妨害,貧僧只怕其懷恨在心,尋機報復。薛如龍之事,大家都看得出有蹊蹺,老軍門也想著明殺暗保,先關到軍營中加以保護,等到韃虜來犯,再放他出去戴罪立功。此等良苦用心為何不當面說個明白?平白讓自己擔個污名。」
「晚輩並無此意。」
范進並沒感激鄭洛的人情,而是反問道:「不知薛如龍犯的什麼罪名,居然到了事無可解的地步?」
「人命關天,人死不能復生,這是最大的利害!不管案子牽扯到誰,范某都有把握查個水落石出!」
他看看范進,只差點著鼻子告訴范進,下次再替人做主先搞清楚狀況再說,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一頭撞上來,自己碰到鐵板尤不自知。不管他對范進的實際看法如何,就這件事而言,他現在的處理還是站在范進一邊,屬於「為了你好」這個範疇。
他停了片刻道:「這裡是陽和堡,不是京師刑部,你別拿慶雲侯的案子想這裏的事。薛如龍一共只過了一堂,口供沒有幾句。只問他是否與受害女子有苟且之事,他已經親口承認,這便足夠了,接下來就是發落的事。不管受害女子是民女還是宗室,總歸都是清白蒙污,眼下大戰在即,老夫不斬這兩顆人頭,又如何讓三軍聽令?如果人人都自恃戰功,不把軍法放在眼裡,這仗不需打,自己便敗了。」
「可是貧僧擔心,范進不知老軍門用心良苦,到時候把軍門牽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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