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的分級基本是按戶口，照規矩三年五年要統計一次，決定縣是升格還是降格。實際執行起來哪有那麼嚴格，版籍戶口一二十年不變的地方也不少，無非是官吏由於種種原因，每次照抄舊籍罷了。如和這裡是人口變化太快，段方根本來不及整理，只好等他離任時一起統計好，作為自己政績的依據。

穿過綵樓，幾個人對兩邊坐著的女妓目不斜視，惹得那群女人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石全彬是內侍，身上比正常的男人少個物件，徐平怎麼會去招惹女人讓他煩惱。

對徐平來說最大的麻煩是這裏發展太快，這套經驗開始跟不上了。邕州不過是邊疆小州，能有多少大戶人家？家裡又有錢，又有經商的才能，這種人就更稀罕了，人才遠遠跟不上形勢地發展。

有時候徐平也佩服這個年代的人，什麼都能裝進懷裡袖子里，雖說裏面有暗袋之類，自己試了幾次還是很不習慣。

至於羊羔美酒徐平倒不陌生，這算是開封城裡第一名貴的好酒，也是上好的補酒。用上好的羊羔肉和米同釀，裏面還加了不少藥材，京城裡賣數百文一瓶，還真不是尋常人家能喝得起的。

「後院，最好最清靜的地方，記住不要讓閑雜人來。」

走不多遠，前面竹林掩映中有一處涼亭，裏面擺著竹桌竹椅。亭邊栽了幾株芭蕉，風姿綽約，伴著幾株四季桂，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沿著邊廊繞過大廳，後院花木扶疏，點綴著和圖書叢叢竹林。外面引進來的小溪在其間蜿蜒，潺潺水聲憑添了幾分雅趣。

還沒到雨季，穿鎮而過的如和水溫順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不急不徐地流著，清澈見底。移來的楊柳已經枝繁葉茂，柳枝在水面上輕輕飄蕩，享受著水面上的清涼。路邊的芭蕉和木棉躲過了白天的酷熱，正恢復著精神。

徐平心裏咯噔一下。對啊，這個年代有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緊著皇上用，自己怎麼就忘了呢？甘蔗園裡都普及起來，卻沒想過好好制幾件貢品送進宮去。

當值的童主管得了小廝的消息，急忙迎出來，行禮罷了，問道：「通判要在本店宴客？不知要多大的閣子？」

見石全彬輕描淡寫地揭過，徐平忙借勢下台，點頭道：「這個簡單，我便準備兩大桶讓你帶著。反正你以後的路都是水路，也不麻煩。等回了宮裡，如果皇上覺得好用，你再給我帶信來，年年都進貢一些。」

徐平陪著石全彬，帶了譚虎和兩個隨身兵士來到山下的鎮子里。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酒樓前，徐平道：「閣長，就在這裏為你接風如何？」

石全彬看這酒樓，前面是兩層竹木樓，門外結著綵樓，綵樓後邊坐著兩排女妓。嶺南天氣炎熱，女妓的衣衫輕薄，傍晚昏暗的光線下隱隱約約更添誘惑。大門上面一塊大匾：「仁和樓」。

石全彬點頭：「這酒樓倒還氣派，有些京城的樣子。」

石全彬看著街面上越來越多和_圖_書的人流，讚歎道：「沒想到嶺南也有這樣繁華的地方。來之前官家還向我提起，前幾年年年都人提議把如和縣撤併掉，怎麼今年不但沒人提了，隱隱還有把這裏看成嶺南大縣的意思。讓我來看看，是不是真像嶺南官員說得那麼熱鬧。」

太陽落下山去了，留下的暑氣依然在地面蒸騰，山上吹來陣陣涼風，與地面的暑氣糾纏在一起，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小廝進了亭子，把手中提的馬燈放在桌子上，用火絨引著了四周柱子上掛著的煤油燈，一下亮堂起來。

「你這裡有什麼酒？」

這處酒樓隸在邕州公使庫名下，三位主管在這裏管理。三人中有兩人以前不是公吏，被強行抓了差做這差事。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出自邕州家資豐厚的人家，萬一經營不善確保家裡能夠賠得起。

「我倒沒想過這一節，閣長如果有興，不妨起個名字如何？」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這裏不比京城，那時我家裡什麼好酒都有，這裏就不行了。也有幾種白酒，不過都比不了家中的口味。」

「好地方，好地方！」

譚虎帶著兩個隨身兵士在亭子周圍散開，一是警戒，再一個離得遠一些，免得打擾了長官和客人的興緻。

聽見這話，石全彬立刻換了臉色，笑道：「原來是雲行制出來的，以前在京師的時候，大家都說你心思靈巧，沒想到到了嶺南還是這般。你說的沒錯，石炭這種東西https://www.hetubook.com.com怎麼好獻進宮裡？不過這油看起來還乾淨，我走的時候也帶兩桶，你再準備幾盞燈，回宮讓官家也看個稀奇。」

進入其間，暑氣一下就不見了，清涼的氣息帶著花草香把人包裹住，那舒服的感覺直透入骨子裡去，仿如一下進入了神仙洞府。

石全彬搖了搖頭：「這麼好的東西，宮裡怎麼沒見過？這是邕州這裏特產的嗎？從什麼裏面榨出來的？以前的地方官真是該死，竟然不上供！」

石全彬連連點頭，隨著帶路的小廝向裏面走去。

徐平道：「這有什麼稀奇？縣裡多了幾千人，戶口翻了一倍不止，再加上來往的客商，可不就熱鬧起來。」

說完，變戲法一樣從懷裡取了一瓶酒出來，約摸一升的樣子。

「閣長妙語，自然是好的。明天我便找個高手匠人，刻名字上去。」

再者說了，這套辦法還是立足於刮地皮而不是社會發展，雖然能夠保證官方不虧本，但也不利於地方經濟發展。真正要使地方發展起來，徐平還是要考慮培養可靠的商業人才，各處產業不能靠吃大戶還經營。

石全彬走上前，先不坐，轉著圈把幾盞燈看了一遍，問徐平：「雲行，你這裏的燈用的是什麼油？亮得出奇，又不見黑煙。」

文人都愛賣弄，別說這麼好的一座亭子，就是一塊石頭看順眼了也會起個名字，附庸風雅。徐平到底與這個年代的文人不同，沒有這習慣。

徐平隨口道：「煤和圖書油啊，現在我們這裏都用這油。」

見石全彬還在那裡嘖嘖稱奇，徐平只好硬著頭皮說：「不瞞閣長，這油不是榨出來的，是從石炭裏面蒸出來的。我餾焦炭的時候順便制了這油，石炭這種腌臢東西，怎麼好獻進宮裡？你說的這節倒是沒想到。」

石全彬卻不以為意，自己低著頭又念了兩遍，越念越是得意。

抓大戶當差算是宋朝官府的通病，有本事的也能混得風生水起，沒本事的一不小心就傾家蕩產。這算是五代遺風，那個年代當政的軍閥們不斷摸索，終於總結出這一套最穩妥的刮錢辦法，比向小民下手挖地三尺有效多了，而且還不致於造成社會動蕩。不得不承認，五代的軍閥們雖然做事簡單粗暴，但他們真地敢想，真地敢做，成功總結出很多讓人耳目一新的施政經驗，比文人官僚瞎想的靠譜得多。

邕州全城就徐平一個進士，難得見到這個年代正統的文人，徐平日常日子大多都是埋頭于各種文書賬簿中，詩詞風雅早就忘光了。一下子也沒那個精神陪石全彬在這裏附庸風雅，只是隨口附和。

石全彬是來與徐平結交的，不是來找麻煩的，說過了便不再提。

石全彬聽了大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家裡雖然是釀酒的，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來了邕州只怕也沒什麼好酒。好在我隨身帶了幾瓶御酒，你看，這是宮裡太后和官家喝的羊羔美酒，正好我們享用。」

在竹椅上坐下來，石全彬左右看看，heｔubｏｏｋ•cｏm.cｏｍ口中道：「這處所在倒是雅緻，不知有名字沒有？」

徐平在石全彬對面坐下，隨口問道：「閣長，要喝什麼酒？」

童主管答應一聲，吩咐小廝引著徐平幾人去後院，自己安排酒菜。

徐平道：「閣長說的是，這裏算是鎮上最佳的避暑所在了。後園里剛好有一股地下水冒出來，修的時候引成這道小溪，形成了這處清涼世界。」

今年格外的熱，一進入三月就酷暑難當。不要說人，就是當地的草木也有些措手不及，花一開就迫不及待地謝，葉子瘋狂得長，這個春天紅瘦綠肥。

石全彬忍不住笑，這種一夜繁榮起來的地方，都喜歡這麼直白，可惜他們學的那個開封城，僅僅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徐平忍不住笑：「閣長不知道，附近土人叫這處小鎮『嶺南小開封』，恨不得樣樣東西都跟京城攀上關係。這處酒樓是邕州官府辦的，取的正是開封正店『仁和樓』的名字。離此不遠，還有一處商戶開的酒樓，名字乾脆就叫『開封正店』，它的對面是一些土酋合開的酒樓，名字更霸氣，叫『賽開封』。」

藉著燈光，石全彬看亭子周邊竹影婆娑，搖頭晃腦：「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李長吉的詩自成一家，這一句寫竹尤見清奇，這亭子在竹影之間，不如就叫『綠影』如何？」

石全彬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想不到這裏還有這種好地方，與外面的酷熱難當相比，這裏就是兩個世界啊！」

石全彬點頭，不停地左看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