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知縣向韋知州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高聲道：「上官，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請上官賜教！」

徐平也想過用鑄鐵做大一點，然後爐中燜了脫碳，但實在是不好用。邕州交通不便，不能用馬馱起來就走的東西終歸是中看不中用。至於銅炮，徐平根本就沒想，動輒成千上百斤的銅，作為禁品，自己向誰解釋？傳揚出去，被哪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奏上去，受到朝廷處分就划不來了。由於括丁法，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正有人一門心思要找自己把柄呢。

提舉司衙門後邊的空地，新建了幾座爐窖，原來蔗糖務屬下制農具的工匠被招了十幾人來，都是經驗豐富技術最好的。這些人由孫七郎帶著，已經忙了有些日子了，徐平一有空閑就過來。

天上一點雲彩都沒有，火辣辣的太陽下連樹都萎靡不振，蟬蟲躲在樹葉里沒命地瘋叫，天地間蒸騰的熱氣躲都無處躲。

徐平起身，也有點興奮，對孫七郎道：「走！」

只聽「轟隆」一聲，一陣硝煙升起。

段方語調平淡，好像在述說著一件本該盡人皆知的事情。

誰也不比誰傻，在座的這些人哪怕天資差一些，這麼多年掌握治下土民生殺大權的土官做下來，腦子磨也磨靈活了。哪個不知道現在知縣段方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就是沒人開口問與自己利益有關的事情，越想要知道的事情，越想要別人開口，自己帶好耳朵就行了。

左和*圖*書江道括丁法的事情暫緩一下不是什麼都不做，新招的屬於溪峒事提舉司的公吏大多都派了出去，在各處草市、要道口、渡口等人流較多的地方建白壁，貼榜文，曉諭地方民眾將要實行的括丁法的內容，甚至行新法后每畝地需交的兩稅數目等都明白條列。

其他土官面面相覷，雖然心裏都不滿，卻也不敢站出來反對。原太平寨屬下的各州峒，除了左州地方偏遠，其他都有路直通，或者就在左江邊上，沒有與官府對抗的本錢。

黃知縣冷笑一聲：「上官不用把這些事情說得多了不起，我們哪一個不是做了多少年了！還杖刑以上送州縣，以前別說杖刑，砍頭的罪過我都斷了不知多少！你們這不就是把我們架起來了嗎，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罵，你憑什麼收錢糧上來！欺我們蠻人不曉得外面的事嗎？到時候錢糧收不上來，你們肯定要逼到我們頭上。我們在座的這些人，要不了幾年就得傾家蕩產，嘿嘿，到那時候，我們可就是連現在家裡的奴僕都不如了！」

孫七郎一邊叫著，一邊歪著身子捂著耳朵，好似點放炮仗的孩子。

與各土官征的賦稅相比，官府所定稅額是極低的，而且蠻人地區除了土官的家屬親戚，也找不出來個上戶，繁重的差役與他們無關。一旦括丁，對於普通的蠻人來說不啻于從地獄到天堂。

這話出口，一眾土官交頭接耳，紛紛稱和*圖*書是。自邕州行括丁法的消息傳出來，他們沒少打聽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廣南東路行過該法的地方。有的土官貪圖權勢，攬了里正的差事在身上，有頭腦靈活手段巧妙的是成了一方之霸，但更多的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里正衙前是重役，內地人人聞之色變，這些邊遠地區的土人不知道厲害，坑得可是不少。

跟著過來的譚虎聽見孫七郎的話，不由說道：「七哥，官人造炮是來打寨牆的，你怎麼老是想著去打人！」

徐平有自己的事要忙。

由於徐平身份的改變，現在的提舉司不僅指提舉蔗糖務，還兼提舉左江道溪峒事，管著這裏的蠻人事務。

見黃知縣碰了一鼻子灰，韋知州陰惻惻地道：「段知縣剛上任，就好大的威風！徐通判都沒說過這種話，你一知縣倒是大言不慚！」

譚虎的職責就是保護長官的安全，可不敢有絲毫馬虎。

譚虎帶了兩年個兵士守到徐平身旁，神情緊張。

高大全舉起手中火把，看看眾人，沉聲道：「我點了，小心！」

「保證什麼？本官受朝廷委派，治理一方百姓，行朝廷法典，你們雖然在本官治下，也是本官同僚。一樣為官，你不想著怎麼為朝廷效力，卻在這裏為自己的幾斤糧米斤斤計較！黃知縣，你成何體統！」

「我看不止，」孫七郎連連搖頭，「多半會被砸成一個大肉餅！」

孫七郎走上前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官人過來了和圖書，點火啊！」

這東西看著不起眼，威力卻是大得很，而且站在一邊也不安全，上次炸膛就讓孫七郞躺了好幾天。也就是孫七郞這脾氣，差點小命沒了都不在乎，好了從床上爬起來還是天天鼓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火炮的知識徐平實在不熟，山間行軍能攜帶又不能造得過重，也就只能這樣。

徐平笑了笑：「兩百步也不近了，就這樣吧，讓人造幾十座出來。」

段方道：「通判身上多少大事，是你想見就見的？若是覺得我做得不妥，你自可以到提舉司前投書，看看通判見不見你！」

孫七郎拉著高大全，興奮地看過了還發熱的炮管，又去看被炸塌了的石牆，見地上有的石頭都被轟碎了，對高大全道：「官人造的這炮好霸道，高大全，你說這要打在人身上會怎樣？」

段方看著韋知州，黑著臉道：「韋知州要我怎麼樣說話？」

段方也不阻止這些土官，只是道：「你們是官，收不上來錢糧也找不到你們頭上，黃知縣你想多了！」

「哼，我憑什麼與你說？這次怎麼不見徐通判？」

這些土官在地方官前有座位，是徐平開的頭，算是法外恩典，但徐平面前可沒人坐著想說就說。

兩百步還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強弩，孫七郞覺得遠，徐平也就笑笑罷了。不過徐平也沒想靠這東西跟蠻人打硬仗，只要能轟開石頭寨牆就夠了。只要寨牆一破，周圍還沒有能夠跟徐平手下的廂軍和_圖_書硬抗的蠻人勢力。

「快點！快點！」

孫七郞道：「官人，這次有兩百步了，可是厲害！」

「能打寨牆，為什麼不能打人？」

黃知縣冷哼一聲，恨恨地坐下。

對於自己不熟的東西，徐平與其自己琢磨還不如交給工匠們，在實踐中一點點改進就好。

高大全看向徐平，見徐平點了點頭，才把火把湊到葯捻上。

徐平的想法很簡單，趁著必須要拖延一下的時間，讓土官和他們的親信與普通蠻人的矛盾先發酵一下。不說這些普通人在自己動手的時候能幫自己，最少可以保持中立，推行括丁法的阻力就會小得多。

看過效果，徐平還是回去看地圖，在那上面多花點功夫更划得來。

樹蔭下，徐平坐在交椅上慢悠悠地喝著茶，看著身前桌子上的地圖，心裏默默地計算。

「督辦賦稅錢糧，審理民事訴訟，杖刑以下你們可以決斷，杖刑以上送州縣。在其他地方，這可是百里之官的職掌，事務繁難，權責又重。地方上的親民官，朝廷最是重視，怎麼會覺得沒事做了。」

正在徐平沉思的時候，孫七郎走上前來，興奮地搓著手說。

不管本官如何，土官位在漢官之下，談話時座位都沒有，這是宋朝的規矩。韋知州欺段方新官上任，把這規矩不放在眼裡。

「你——」韋知州瞪著眼睛，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知州和黃知縣一直沒說話，見一眾土官都在里正鄉書手和認不認字上糾纏，和_圖_書不由對視了一眼。

「我們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設里正鄉書手，人都不歸我們管了，那我們做什麼去？」

研究地圖則是考慮打的策略，這種改革想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盡量少流血，速戰速決，把負面影響減到最小。一旦地方叛亂拖的時間長了，徐平不在乎，朝廷中可是會有官員讓他難看。

黃知縣頭一揚：「你敢保證不找我們？」

徐平放下捂耳朵的手，抬頭看前方，只見遠處立著的一道石牆已經轟然倒塌，露出一人寬的口子。

「官人，裝好葯了，您再來看一看！」

「還能怎樣？骨斷筋折，一命歸天唄。」

孫七郎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地在石牆前走來走去。

段方一臉滄桑模樣，臉又黑，這一下板起臉來，像個黑臉羅剎一樣。

段方看看他，淡淡地道：「講！」

「牆有多遠？」徐平問孫七郞。

段方冷冷地道：「提舉司的衙門就在那裡，你盡可以去！不過，韋知州我提醒你，這是本官第一次以太平知縣的身份招你們來，容你放肆，如果下次再坐著與本官這樣說話，我的板子不是放著好看的，是要打人的！」

地上是一門小炮，高大全提著火把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這是一門小鋼炮，鑄鋼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如此。

「欺負我們蠻人不識字嗎？哼，我就找人寫了去投！」

上次徐平跟這些土官講道理，他們愛理不理，現在他們要來與徐平講道理，徐平卻不見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