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煙雨汴梁
第181章 天章閣夜對(中)

又問了一些目前三司現在的情況,趙禎才從袖子里取出兩本書來,問徐平:「國子監和都進奏院印的這兩冊書你看過沒有?」
沉默了一會,趙禎道:「如今天下無事,但朝政沒有什麼起色,上下怨謗極多。朕登臨大寶,必定要有所更張,豈能如此因循下去?歐陽修所言或許有不合時宜的地方,但總是要改,要改就是對的!上月朝廷下詔讓天下臣民上言,只有李淑言十事,算是用心,其他官員都是虛應故事,沒有什麼用處。」
「國子監書上的那篇歐陽修的《原弊》,都進奏院書上的《里正衙前論》,這兩篇文章明擺著對著來,怎麼回事?原來你三司刻書局,印的書上都是具體事務,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情,這兩個衙門的書卻喜歡議論朝政。」
趙禎皺著眉頭,有些不高興。他對歐陽修所講的本來挺欣賞的,誰知到了徐平的口裡全無是處,這話聽著就有些不入耳。
徐平心說,我三司的刻的書都是實和_圖_書事,可皇上你也不看啊。這種事情瞞不了人,有時候殿上議事的時候,會拿三司刻書的內容來說,趙禎經常不知道。這不稀奇,就三司出的那書的內容,不是對政事很熟的人看了就會打瞌睡。另兩個衙門就不同了,尤其是國子監出的書,先不說內容,文章都是出自名字手筆,光詞句就吸引人。
趙禎笑道:「你就是個滑不溜手兩不得罪的性子,現在我們君臣說話,忌諱什麼!朕倒是以為,那個歐陽修講的很有道理,正切中時弊。都進奏院所講,雖然是德政,但總不是個長久路子。歐陽修讓朕節用愛農,難道不該?皇宮裡節儉一些也是應該的。」
「儘管說,今夜我們君臣說說心裡話,不用忌諱什麼!」
「那我就直說了。」徐平盡量斟酌著措辭。「對於歐陽修的說法,只能說,講起來都是道理,做起來卻無處下手。一點一點說。所謂誘民之弊,如果是僧道這類袖手而坐不事耕作m.hetubook.com.com的人,坐食厚利,確實不當。他們過得富貴逍遙,是有誘民不事勞作,遊手好閒的弊端,嚴禁是應該的。但為兵為吏,總還是為朝廷做事,不可混為一談。只要用心,就不應當使公吏軍兵成為游手懶惰之民,而應該成為朝廷柱石,做不到就是官吏不用心。至於兼并之弊,朝廷雖然不抑兼并,但賦稅一向科于上等戶,不能由於有官吏舞弊就說這政策不對。抑兼并怎麼抑?難道能夠收天下之田,重新按丁口分配?陛下,這事情做不來的。」
以徐平的眼光來看,這實際上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井田制的本質不是要回復奴隸制度,而是集體制度,以集體化的生產代替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而均田府兵制則完全相反,以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為基礎,作為國家的支撐。
李淑是李若谷的兒子,此時任知誥。他所上的十事徐平也看了,看起來華麗,洋洋數千言,但可操作性和-圖-書實在是很差,並沒有比歐陽修高到哪裡去。
「看過。」徐平老實答道。
后一種對君主來說,很有吸引力。大宋立國,從太祖之後對外作戰便屢戰屢敗,唐初軍事上對外族的八面威風便令人神往,一心想重現那個時光。後來的很多改革,大的方向上都是想向那個時代靠攏,奈何時移事易,弄出來的都是怪胎。
「至於力役之弊,依歐陽修所說,又不要朝廷招公吏,又要減力役,那怎麼辦?鄉村的事務朝廷不管了,交給誰管?莫要說天下都是良民,沒有作姦犯科的。不設官而民自治,那只是說說的,天下間哪有那個道理!」
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里正衙前由役改公吏,徐平屬下的兵案是具體操辦的衙門,他說得多了,反而讓趙禎的心裏有些不該有的想法。
仔細回想了兩篇文章的內容,徐平道:「陛下,微臣以為,這兩篇文章都不是無的放失,只怕本來就是針鋒相對的。歐陽修文采飛揚,然而文中內容卻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出奇,無非還是老生常談而已。他說如今朝廷農政,其弊有三,一為誘民之弊,一為兼并之弊,一為力役之弊,治弊之方,無非還是輕徭薄賦,讓民休息。而進奏院所講,則是不久前中書所定的鄉役變化。里正衙前為重役,因為此役傾家蕩產的不少,中書改為此役兩任無過犯,便可補軍將,由差役改為公吏,食國家俸祿,民間不再受害。歐陽修說誘民之弊,而都進奏院就說役改吏的好處,正好針鋒相對,只怕不是無意。」
「都有道理,但都有失偏頗。」
新興起的這些讀書人,在政治上的主張主要是從書本上得來。具體到農業政策上,一個方向是回復三代之治,恢復井田制。另一個方向則是懷念唐初盛世,跟軍事制度結合起來,重新回到小自耕農為主的時代,同時再行府兵制。
這兩種方向都不能說錯,問題在於不合時宜。如今的現實是朝廷的鄉村政治基礎正在這兩者之間,向哪個方向靠都不可行,只會把和*圖*書鄉村搞亂。
「正是如此。你如何看待兩家的說法?」
在這個年代玩土改,又不是改朝換代,這不是要天下大亂嗎?徐平有前世記憶,自然知道農村土改的艱難,唐朝立國時授田也沒動世家大族的利益,更不要說這個時候連世家大族都沒有了,這樣一來就是把全天下有土地的都推到自己的對立面去。
每本書里又不是只有一篇文章,徐平想了一會只好老實問:「不知陛下說的是哪兩篇?書微臣看了,也沒發現什麼特別的。」
想了很久,徐平才道:「陛下,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平很是沉吟了一會,歐陽修講的一切確實有道理,但歸根結底,是基於在鄉村依靠小自耕農的基礎上,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政治正確。但大宋立國不抑兼并,鄉村的統治基礎早已經不是自耕農,這才是這個時代的現實。聽起來正確,但與實際完全不搭,這正是他們這些沒有實際從政經驗的讀書人特點。
趙禎點點頭,又問:「那這兩篇文章你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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