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郎只是搖頭。
喜慶將信將疑，看著孫二郎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黃河水道變幻不定他是知道的，但雨水多的季節一直靠著廣武山的山腳，只是旱季會留下一大片河灘而已。當年他家就是因為黃河發水，遭災沒了收成，一路乞討去了京城。
主戶才負擔勞役，孫二郎家要服修河的役，自然是在本地有田地的。想不到這都能下了決心，說走就走，這樣的年景，走得這麼匆忙，這地賣出去自然只能是稀爛賤了。
「不用煩心，鄭主管雖然面上嚴肅了些，心地最是善良，不會說你的。」
古人常說，天下貧富不均，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可現在的制度，立錐之地有了還不如沒有。小小的一兩間茅屋，只能遮風擋雨，分文不值，按面積算下來一年也就交幾文錢的稅。可有了這幾文錢的稅，戶籍的性質就變了。
聽了這話，喜慶便挪了挪屁股，離得孫二郎遠了一些，正色道：「看你年紀小小，怎麼說假話騙人！我跟你說，我也是河陰縣人，自小知道那裡就在黃河邊上，再是天旱也不至於地里沒收成！還有啊，你莫要以為我年小不懂事，我在三司里做事的，知道這個季節地里的麥子也沒收，你們家裡如何走得了？難不成是犯了事逃出來的！」
「有什麼早的，這幾年不是水就是旱，收成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稀奇嗎？要不是聽說開封府這裏起了和-圖-書不少大戶莊園，欠缺人手，我們家還在那裡熬著呢！」
「那我也不吃，阿爹常說，人的腸胃最是嬌慣，如果好飯好肉吃得慣了，就再也不能吃糠咽菜。我們這種人家，哪裡來的肉吃？嘴巴吃得刁了，到時做出壞事來如何是好？」
喜慶嘆了口氣：「是啊，我們那裡就是這麼個樣子，一點也不養人。對了，天災年年都有，好歹能對付活下去，來年說不定就是個好收成呢，為什麼全家要搬走？」
孫二郎急忙擺手道：「你不要信口胡猜！今年天旱，黃河又向著北岸去了，你不知道，往年黃河都是在廣武山下過，今年河岸離著山腳都快有十里路了，南岸的地里哪還能夠澆得上水？沒有水，麥子早早就熟了，反正又收不了多少，比往年早熟了快一個月。」
正聊得起勁，喜慶突然看見有三司的人在街上閑轉，猛地想起來，鄭主管和陳主管還等著自己買包子回去填肚子呢。
喜慶想了一想，說道：「不是我不信，只是現在就收完夏糧，太過早了些。」
喜慶吃了一驚：「那豈不是露宿街頭？你家裡的人呢？」
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喜慶道：「啊呀不好，只顧著與你聊天了，忘了把包子先帶回去！對了，你晚上住在那裡？我來找你玩。」
只要交稅，哪怕只是一年一文兩文，都是主戶，所以主戶也稱稅戶。主戶再窮，也是要負擔和_圖_書勞役的，雖然里正衙前這些能夠使人傾家蕩產的重役輪不到自己頭上，但修護河堤開挖水渠這些勞役卻逃不了，對貧窮人家來說，一樣是沉重的負擔。
喜慶見男孩怎麼也不吃自己的包子，也不再勉強，隨口問道。
孫二郎有心不去，但一個人露宿待頭，終究還是有些怕。而且喜慶面相慈善，一看就不是壞人。想來想去，對喜慶道：「那便叨擾你了，容日後再報！」
「我姓孫行二，你叫我孫二郞就好了。」
「啊呀，你們家還有地啊！這樣一走，豈不是賣不上價錢！」
「你叫什麼名字？」
「阿爹給人拉縴，要明天中午才回來，媽媽跟在船上給人燒飯，鎮上就我一人。」
聽了這話，喜慶深表同情地對孫二郎點了點頭。這種主戶，還真是不如雇在大戶人家裡的浮客，最少人家不賦不稅，掙多少吃多少。兩稅是按地徵收，鄉村的房屋宅基地與耕地是一樣算的，多少面積就交多少錢的稅。兩間茅屋，一年也就只要兩三文錢的稅。
孫二郎輕輕笑道：「我便住在這裏，如今天氣轉暖，夜裡也不甚涼，在這柳樹下歪一歪，不知不覺天就亮啦！」
喜慶也想不出一個小孩騙自己有什麼好處，又坐了下來，對孫二郎道：「災害年年都有，不過我在京城卻沒有聽說孟州一帶有什麼流民，倒是京東路的多。」
徐平莊裡雖然也有莊客成家立業，租https://m.hetubook.com.com地耕種，但一直住的房屋都是徐家的，徐平從來沒有讓他們擁有自己的土地，便是這個道理。不是徐平小氣，實在是為莊客們好。
喜慶少年時候與孫二郎一樣都是在鄉村長大，這種戶籍不同帶來的沉重負擔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說起來，便感同身受。
孫二郎看著金水河，低聲道：「我阿爹去給人拉縴了，得幾個銅錢做盤纏。」
「廣武山下的曹家坳，離著汴口不遠，你聽說過嗎？」
喜慶笑道：「我們一個地方的人，流落在外自然該互相幫助，說什麼報不報的。」
孫二郎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活得好好的呢。我家裡就是種他家的地，唉，若是通情達理的員外，這種年景必然就免租了，河陰縣大半人家的稅都免了。」
孫二郎嘆了口氣：「往年修黃河堤，我阿爹已經是勞累得一身病，聽說今年又要開什麼渠從洛河引水，哪個受得了這種重役？還是及早搬走算了。」
此時太陽才剛剛滑到天邊，掩去了白天酷烈的光芒，整個都柔和起來。
說完，拉著孫二郎的手，向住的客店行去。
說起家鄉，兩個人立即就親近起來。
「我們那裡人少，全縣也沒有多少人家，真要是沒了收成，去山上摘些野棗柿子，撿些橡實栗子好歹也能湊合一年。只是有一頓沒一頓，日子難熬罷了。」
喜慶伸了伸舌頭：「拉縴啊，好辛苦的m.hetubook.com.com活計。唉，你是哪裡人啊？怎麼到了八角鎮這裏。是要去京城嗎？京城很熱鬧的！」
孫二郎見喜慶不信，扭過頭去道：「你不信就算了，快些忙你的去吧！」
喜慶摸了摸頭，想了一會道：「現在才五月初的天氣，別看白天熱得燥人，到了晚上可是冷得不行。這樣吧，今夜我們那裡空出了一間房，只有我一個人睡。那房間地方又大，裏面好大一張床，你來與我睡在一起吧，等到天亮了再來這裏等家人。」
不想孫二郎搖了搖頭：「哪裡有什麼地？只是兩間茅屋罷了！一年的稅錢只有三文錢，還不如做個浮客，最少年年的勞役免了。」
喜慶道：「你不用擔心，我手裡還有一個包子角兒，回去只要跟鄭主管說，路上忍不住吃了一個，他不會說什麼的。」
過了一會，喜慶問孫二郎：「你家是在哪裡？說說看，不定我還記得地方呢！」
年景不好了，面臨普遍性的勞役了，棄家逃亡的人所在多有。黃河和汴河年年都要疏浚，兩岸的州縣逃亡的人特別多。寧可逃到他鄉受雇作個莊客，免了勞役，也強似在家裡守著兩間茅屋累死累活。
「這種黑心員外，如何會免租？自我小時候在河陰縣，滿縣的人都說，就是這蔣家最沒良心了！周圍的人說起來，都想喝他的血呢！」
「這哪裡能夠使得？你也是在人家屋檐下做事，隨便帶人回去會被罵的。」
喜慶一拍大腿：「曹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坳啊！我自然知道！那裡離我家不遠的。對了，曹家坳里有一個蔣員外，心格外地黑，周圍村子里多少人咒他死！——他死了沒有？」
走到路上，喜慶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有小半個包子，從紙包里取了一個包子出來，遞給孫二郎道：「給你個包子填填肚子，這是雞汁包子，好香的！」
「我叫喜慶，因為把我領回家的那一年，鄭主管家裡一年喜事不斷，就改了這名字啦，也蠻好聽的。——對了，你家裡的其他人呢？」
「我是孟州河陰縣人，今年天旱，活不下去了。聽說開封府這裏好多大戶人家招募人手，阿爹便帶著一家來了這裏，好歹找個地方填飽全家的肚子。」
當年遭了水災，別的地方都有大戶人家放糧救災，就這蔣家一粒米不往外出，受災的田地倒是他家報得最多。甚至官府發下來救災的苗米，都大半被蔣家用各種手段弄到了自己家裡，逼得不少人戶逃亡。喜慶的父母也是那時候帶他逃到京城，雙雙凍餓而死。
說到這裏，孫二郎的聲音小下來：「我們家早早就收了麥子，與莊主分過了收成，才起家搬遷的。不過收成不好，只是分到些秕糠罷了。」
而且聽孫二郎的口風，他家應該是那裡的客戶，不然主戶租了田地一般是交租，不會與主家分收成。雖然天聖年間有詔令，不許田主阻撓莊客搬遷，但卻要求是在地里的糧食收完分過收成之後才行，不然還是算無故逃亡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