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錦繡中原
第193章 拔牙

徐平轉身看著韋小河,大笑道:「我有什麼事?一顆牙而已,只要狠得下心,拔了去就是!自今之後,我再也不用受他折磨,今天要好好謝謝你!」
韋小河伸著腦袋看了又看,搖了搖頭:「現在傍晚,光線昏暗,小的委實是看不清。要不今天不拔了,等到明天正午陽光好了再拔如何?」
「官人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怎麼可以與平常人相比?這事情小的一想起來,就覺得手腳發軟,委實是做不得!」
不提起來還好,這一張嘴讓人看,徐平便就覺得那顆牙特別地痛。自己的尋醫假眼看著就要到期了,總不能為了一顆牙齒再去找侍從大臣作保續假。那樣就真地要有台諫官員上本參自己了,這官做不了就老實回家歇著去。
譚虎在一邊看著,只覺得自己嘴裏發涼,腦袋發矇。有心上去制止韋小河,看見徐平眼睛通紅,已經發起狠來,猶豫著又不敢去。
韋小河可憐巴巴地看了看一邊的譚虎,譚虎對他點了點頭,又瞪了瞪眼,那意思是讓他動手,但徐平一吃疼就要停住。韋小河心慌意亂,意會錯了意思,只以為是讓自己動手,再不動手譚虎要收拾自己了。
徐平點頭:「你只管動手!」
「官人,小的拔了這麼多牙,從來沒有在嘴最裡面的,著實拿不準啊——」
韋小河幾乎要哭出來:「小的如何敢?」
「當年街頭上的徐家大郎,想起來也是打不死的硬骨頭,只是沒想到為官多年還是如此。唉,想想也是,不是這種性子,又如何帶得了十萬大軍?」
「官人這麼說,我如何敢當?只是給官人拔牙,小的心裏真是怕——」
譚虎應諾。
韋小河在一邊提心弔膽了半天,見徐平用酒漱了漱口,站在那裡不說話,並不像有事的樣子。小心地湊上前去,小聲問道:「官人無事?」
這樣一路過來了,沒想到在京城壓抑了一年,一年也夠久了。
回京這一年來的壓抑與委屈,好像m.hetubook•com•com都隨著這血和酒一起吐了出去。抬起頭看著遠處朦朧的城門,不由又想起了當年自己離開邕州的日子,被撤去差遣滿州百姓都來送自己的那一刻,那綿延了幾十里的燈光。
大丈夫兩世為人,便當立不世功業,該忍人所不能忍。但這一年,自己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忍的也已經夠了,再忍下去,便會碌碌無為。
猛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徐平對韋小河道:「好!你下得去手,我就能忍得住痛!這一顆牙,整整折騰了我一年,今天可算是收拾了它!」
三司的大局自己已經定了下來,現在只需要守成,靜待其變。具體的政策,不可能在全國一下子鋪開,自己只能找一個地方先做試點,由點到面,慢慢擴散。
徐平看著漸漸變濃的夜色,只覺得去了胸中塊壘,天地突然就一下子開闊起來。
「不敢也得上來拔!你總不能讓我白受這一番苦楚,流了一嘴血就這麼回去?!」
太陽慢慢落下山去,晚霞也漸漸褪去了顏色,晚上的風起來,吹在臉上卻依然是燥熱難當。酷熱的夏天已經到了尾聲,卻遲遲不肯離開。
韋小河豪邁地揮了揮手:「不見了也無妨,這些玩意值幾個錢?小的走南闖北不是靠的這些,是靠的我這手藝!」
韋小河猛地跺了跺腳,大喝一聲,雙手捏著鉗子伸到徐平嘴裏。
說完,又握著韋小河的手使勁搖了搖,低聲對他道:「你上前去試,切記著不要把力氣用死了,覺得官人熬不住就立即住手,我在一邊看著。」
韋小河拿住鉗子和鑿子,看譚虎一雙虎目緊緊盯著自己,只好點了點頭。
拿著工具到了徐平面前,韋小河兩腿發抖,鼓起勇氣道:「官人張嘴看看,是哪一顆牙不好?好不好用鉗子。」
說完,對周圍的人道:「誰那裡有烈酒?借一口來喝一喝!我是當年新鄭門外清風樓賣酒徐家的徐家大郎,現在的永寧郡www.hetubook.com.com侯,鹽鐵副使!嘴裏新拔了牙,出了血用烈酒消消毒,不然日後化膿了不好收拾!借我酒來,明日我家裡的好酒還你一壇!」
圍觀的眾人驚呼一聲,有人嚇得閉上了眼睛。
徐平仰頭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只覺得一股辛辣的味道直衝腦門,與嘴裏鑽心的疼痛混在一起,那滋味難說難道。
韋小河哆哆嗦嗦走上前來,眼睛閉上,深吸了一口氣,也是豁出去了,再次一聲大喝,把鉗子又伸進了徐平的嘴裏。
隨著韋小河落到地上,徐平的嘴裏噴出血來,那顆盡頭牙,終於是隨著鐵鉗離了嘴裏。一時只覺得嘴裏發甜,又有鑽心的疼痛,好像無數把鋼針扎著自己的腦子。
此時天色尚明,有人認出了徐平,聚集在茶棚邊圍著看。徐平在邕州建了個蔗糖務,改變了那裡數十萬人的生活,並倚靠蔗糖務擊破了叛服不常的交趾。隨著段雲潔那裡印的筆記小說,這些故事在京城流傳,再加上徐平開封本地街頭少年的身份,京城百姓愈發覺得親切。現在回到京城裡又建了這些新場務,改了這周圍數萬百姓的生活,他們的心裏也期待著發生點什麼傳奇故事。
說完,把自己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揮了揮,很是自豪的樣子。
「譚虎,把你們身上的銀兩銅錢一切值錢的物事都給這位韋小河,錢財雖然身外物,勉強算是我的一番心意!」說完,徐平拿著酒瓶走向夜色。「我要什麼滿天神佛來保佑?這世上有神佛,還是由我來保佑才好!」
徐平看著韋小河,笑著說道:「你既是對自己手藝有信心,怎麼不敢下手?從別人的嘴裏怎麼拔牙,在我的嘴裏照著做就是!」
拔牙講究的就是穩准狠,這個年代,這個經歷,韋小河哪裡又真有什麼神奇的技術?就是手狠,用力方向對,一下硬薅出來罷了。
「我不怕,你怕什麼!你能從邕州靠著拔牙走到京城來,我信你手藝過人。我在邕m.hetubook•com.com州六年,天聖五年的進士,我吃了別人沒吃過的苦,你信不信?我能吃苦,便也就能忍住痛,你只管下手就是!」
譚虎身邊的人小聲對他道:「永寧侯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一個人,不要說是發火動怒,就是跟人大聲說話也是從來也無,卻不想性子如此之硬。」
把嘴裏的酒吐到地上,徐平又連喝幾口,就用這烈酒漱了口,和著血一起吐到地上。看著地上的血沫跟白酒混在一起,畫出奇怪的圖案,徐平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一時心裏煩躁,把嘴合上對韋小河道:「你也是個七尺男兒,做事情怎麼如此婆婆媽媽!我這吃痛的不在意,你這下手的倒是站立不穩!快快下手,把我這顆牙拔|出|來,不要等到一會天黑下來又要掌燈!」
見徐平的嘴裏已經有血流了出來,韋小河帶著哭音道:「官人,你的牙並沒有鬆動,小的一時拔不動!」
韋小河暗暗咬牙,這次覺得把那顆盡頭牙夾得穩了,猛地一聲暴喝,整個人都從地上跳了起來,全身用力,握著鉗子狠狠上撬。
韋小河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對徐平道:「官人,小的熱得狠了,有些口渴,不知這茶可不可以喝上一口?」
到了地方,依著鹽鐵副使的資歷,雖說不能呼風喚雨,但也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了。自己想實行的政策,盡可以一點一點地去試,一點一點地去改進。
徐平只覺得口裡一陣陣劇痛,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有些發矇。見韋小河在自己的面前提著鉗子,兩腿發抖,不由大喝一聲:「拔不動上來再拔,你一個七尺漢子,不信拔不出一顆牙來!」
他的手藝是真地嫻熟,一下子就鉗住了那顆盡頭牙。口裡「嗨」地一聲,雙膀猛地用力,鉗住牙齒就向外撬。
「官人這是哪裡話!只有忍不了痛不敢下手的人,怎麼會弄壞人命?小的只要一下手,再是難拔的牙也從嘴裏出來了,走過許多州縣,還沒有失過手呢!」m.hetubook.com.com
說完,徐平向譚虎點了點頭。
譚虎看著徐平,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滋味。自己跟在他的身邊時間最久,自然也比別人知道得多。徐平表面看起來對人都是客客氣氣,但是關鍵的時候,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不管刀山火海,該闖的時候也從來不猶豫。
徐平笑道:「本來就是為你叫的,為何不能喝?你只管喝!」
邕州六年,怎麼可能都是田園區牧歌?更多的是刀光劍影。那個時候的徐平大權在握,哪怕是遍地荊棘,也是一路趟過去。蠻人要反便就括丁,誰反打誰,交趾不服便就開戰,雖然開始並不想,但有了機會進升龍府的時候徐平也沒半點沒猶豫。
如果前面是一堵牆,自己便就該去推倒,推倒了的牆就是自己踏過的橋。
徐平道:「我看你剛才還是拔得好好的,怎麼現在看不清了?你心裏不要怕,只管下手就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怪你的!」
咬了咬牙,狠了狠心,韋小河把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然後伸進徐平嘴裏挨著牙齒摸過去。摸到盡頭,徐平點了點頭,今混不清地說道:「就是這顆了,拔下來!」
徐平心中一動,摸了摸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腮,對韋小河道:「你這拔牙的手藝真地信得過?就沒有弄壞了出人命的時候?」
徐平搖頭嘆了口氣:「這一顆牙齒,自我回京便就作怪,折騰了近一年了。如今我是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不知什麼時候還要生場大病,著實辛苦。你若是真有這手藝,便就當為我做件好事,把病牙拔了去,我重重謝你!」
徐平張開嘴,用手拍了拍面部:「這邊最裡面的一顆,估計沒有多大,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清。實在看不清,用鑿子伸進去試就是。」
「借便是借!這酒是你買的,我豈能白用!譚虎,記下他的名字,明天讓劉小乙送一大壇回來!」
聽了這話,韋小河嚇了一跳:「官人是什麼樣人?小的如何敢下手!」
「只要官人無事,便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滿天神佛保佑!小的不要謝,給官人治過一回病,等到回到邕州,夠小的說上一輩子了!這可比什麼都好!」
卻不想盡頭牙都是長得歪了,露在外面不大,底下的根部卻比其他的牙齒都要牢固得多。韋小河這一下沒有把牙撬出來,自己卻閃了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隨從取了韋小河的鉗子鑿子之類的來放到桌子上,對韋小河道:「路邊上人來人往,這些還是收起來,小心一下子不見了。」
這是改變他們命運的人,也是他們的自己人,分外覺得親切。
韋小河抽出手,把鑿子放到一邊,拿著鉗子伸到徐平嘴邊,小聲道:「官人千萬忍住,這牙小的試著不怎麼晃動,只怕有些苦楚。」
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家,自己要去能夠施展自己的抱負,建立功業的地方,何苦在這裏唯唯諾諾。自己建功立業,便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報答,自己的功業就是這個世界獲得的最好的財富。那不僅僅是自己的功業,也是這個世界百姓所能得到的好處。自己的到來就是這個世界得到的奇迹,現在自己就要讓這奇迹一點一點變成現實。
譚虎拿起桌子上的鉗子鑿子塞到韋小河的手裡,對他道:「官人被這顆牙折騰得坐卧不寧,你能拔,就替官人拔了去!你是邕州百姓,怎麼就不能為官人解這一點困厄?你手藝過得去,儘管下手就是,官人絕不會怪你!」
韋小河道聲謝,端起桌子上的大碗,仰頭咕嘟咕嘟一氣把整碗茶喝進肚裏。把碗放下,抹了抹嘴巴,道一聲:「爽快!」
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提了一個酒瓶上來,對徐平道:「這酒是小的新買,聽說最是猛烈!官人要用,儘管拿去,不要說借這個字!」
徐平看著韋小河,思考再三,才對他道:「從前幾個月起,我的嘴裏就有一顆牙不好,引得口裡膿腫,還在上朝路上暈了一回。這幾個月雖然一直吃藥,只是怎麼也斷不了根。你若真地手藝過得去,便替我把這牙拔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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