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策安天下
第191章 慨然以天下為己任

在徐平前世與范仲淹有關的還有另一句話,慨然以天下為己任。這句話前世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到這個年代真正體會到,與前世的感想就大不相同了。為己任的是天下,是百姓,是國家民族的興衰榮辱,但唯獨這話里是沒有君王的。以為范仲淹這些人會愚忠,只能說徐平前世的誤會好大,這幾年結結實實地被教訓了。
范仲淹在政治上站不住腳,最後的結果已經可想而知,但是他即使失敗了,呂夷簡從此也要背上道德的包袱。徐平從來不忽視道德的力量,呂夷簡在政事堂掌權的時間和做的事情都遠遠超出同時期的其他宰相,但他的官聲,他在政壇上的能量,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都與這種地位遠遠不相襯。以呂夷簡現在的權勢,如果有王旦哪怕是王曾那樣非權力之外的能量,他要用政治手段解決京西路問題,徐平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哪裡像現在,徐平公然招集京西路官員寫《富國安民策》,與呂夷簡對抗。
徐平猛然驚覺,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時代的頂m•hetubook.com•com端,不再是當年奔波萬里的懵懂少年了。
問題不在范仲淹等人的態度上,而在於那一個他們堅持的道字上。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拚命實現的,甚至不計較個人榮辱,不計較生前身後,哪怕永墜地獄也要為之不屈不撓奮鬥的,那一個道是不是真地存在?是不是真地正確?范仲淹等人開始樹立起一種類似於宗教虔誠,但要遠遠比宗教虔誠更加決絕的精神,這種精神每當中國處於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便就愈加散發出光茫,迸發出無窮的力量。這種時候這種精神,最加可貴。
呂夷簡玩弄權勢的手段適於守成,但現在已經沒成可守了,他還這樣做,便就是與現實需要背道而馳。從這一點來說,范仲淹還真沒有看錯他。以前在京城,王曾壓著不讓徐平有太大的動作影響朝政,是因為趙禎剛剛親政,要讓小皇帝有個適應過程。現在趙禎成熟起來,王曾都知道改變了,呂夷簡反而變本加厲。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換句和*圖*書話說,認準了這個理,別說是撞破南牆,就是自己粉身碎骨,都絕不後退,萬死不辭!
范仲淹的精神能量,適於救亡圖存,國家民族在生死亡之際需要什麼便就如天上的太陽一樣顯眼,一腔熱血灑錯地方也難。但是用於興國對大家來說實在太累了。雖然他認為現在是救亡圖存的時刻,大道不昌,國事艱難,外有強敵,內部弊端叢生。但實際上真沒有到那麼嚴重的時候,還是冷靜下來,大家好言好語好好做事得好。
這種光茫現在的徐平都要退避三舍,與范仲淹一直維持著一種若即若離、不遠不近的關係。道不同,不相與謀,徐平堅持的道路與范仲淹等人不一樣。
他不考慮身家性命,不考慮個人榮辱,做了最壞的打算,要與呂夷簡同歸於盡。既然呂夷簡是小人,自然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那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這個時候,范仲淹甚至不考慮自己這麼做合不合朝廷法例,也不考慮別人怎麼看。
看著晏殊在長官廳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處亂https://m.hetubook•com.com轉,不時長吁短嘆,徐平無言以對,只能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天下大勢如此,人力有時有窮盡,現在就擔心范仲淹被打擊,會不會動搖晏殊本就不太堅定的心,不再與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徐平苦笑,想了想還是說道:「學士,依下官看來,呂相公還是會讓一步的。宰相便就要有宰相的氣量,主持朝政本就任人評說,本朝不塞言路,范待製做的並不出格。」
這是讓徐平最無語的,政治問題用道德手段解決,就跟呂夷簡對京西路的經濟問題非要用政治手段解決一樣,讓徐平無所適從。在他想來,大家能不能好好坐下來,問題分析清楚,一是一二是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要這樣天馬行空。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話徐平前世在課文里學到,也是心神激蕩,為先賢的人格所傾倒。但真地遇到了身體力行的范仲淹,而且同朝為官,徐平是真地又敬又怕,怕還多於敬。范仲淹本人算不上學術大家,但是這個年代的學術大家大m.hetubook.com.com半都受過他的提攜與引薦,范仲淹的為官與為人,深刻地影響了兩宋。
范仲淹怎麼敗給呂夷簡,呂夷簡就會怎麼敗給自己,對這一點徐平深信不疑。最多最多,也就是中間多些波折罷了。徐平擔心的,是如同呂夷簡斗敗范仲淹背上道德包袱,自己到時倒斗呂夷簡,也會背上政治包袱。這種政治包袱,會嚴重影響改革的進程。
范仲淹會退步?這次他死都不會退!正是看出了這一點,徐平才覺得無奈,甚至連與晏殊和楊告討論一下這事情的興緻都沒有。
「怕的就是,呂相公肯讓一步,范待制不肯退,非要讓呂相公離開政事堂不可。宰相百官之首,合適不合適,只有君王可以評鑒。真到這一步,那——」
抬眼看窗外,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朝陽處的幾株牡丹,早已經急不可耐地展開了花蕊,露出國色天香的姿容。幾隻粉色的蝴蝶在花間飛舞,儀態從容。
以大道佐君王,匡扶天下,拯百姓於水火,這些前世形容這些官員的句子,現在的徐平想起來就別是一番滋味,有的時和-圖-書候他真地想求求這些人思想不要這麼高尚。對於君王用一個「佐」字,百姓是拯,天下是匡扶,這些用詞就已經體現了這些人的態度。所以才有范仲淹贊寇準左右君王是天下大忠,在他們的心裏,不管君王百姓,都是從屬於天下的。
聽了徐平的話,晏殊嘆了口氣:「唉,呂相公為人,豈會善罷甘休!」
范仲淹有沒有錯?當然沒有錯!有的時候徐平甚至希望自己也做一個這樣的人。
從入朝為天章閣待制,經過了這幾年的京城生活,通過自己的觀察,自己的思索,范仲淹已經認定了呂夷簡是奸佞小人,是天下不能太平富足的最大阻礙,要想朝政清明,就必須趕走這個小人。現在,范仲淹要不顧一切地去做自己認為自己該做的事了。
徐平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
晏殊想了又想,臉色非常不好看,口中喃喃道:「范希文總不會如此固執,呂相公能夠退讓,他還有什麼不能退的?」這話說出來,顯然他自己都不信。
晏殊眼睛一亮:「龍圖是說,此事會就此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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