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入相
第104章 天下人之天下

「世間為什麼敬重讀書人?不是你讀兩本書就比別人高明了,也不是你學了兩句聖賢的話就了不起了,而是讀書可以找出道理來。人家敬你,你要知道回敬,要把這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來報答敬你的天下之民。」
天下之道要明明白說出來,讓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這個詞天天說無數遍,不能不知意思不去做啊。明德就是深入人民當中,在人民中學習,在人民中成長,終有一天你會看見天下,明白天下之德。明德,則就知道做事要通天下之理,且學且行。
指著腦袋,徐平道:「人最難的,是這裏。人的腦子裡啊,有許多小鬼,求學就是殺腦子裡的小鬼,而去求真,做真人。君子是很久遠時代的事了,時代變了,按照古人的君子要求,天下哪裡有君子?是以君子于士大夫如北辰,且看且行,不必強求。在朝廷里扮演君子治國,已經很不容易了,不能在私事上也如此要求。人當有真性情,有欲才是活生生的人,我們要做人。儒的關鍵就在偽,孟軻、荀卿皆是認為人不當偽,而去求真,反失了儒的方向。偽有什麼?拆開來,就是為人嗎,做官不為人,為自己啊?一切都為自己就不要做官和圖書了,農、工、商,什麼不好,都可以啊。穿上公服,這個人就成了偽君子,按照道理來做君子該做的事。脫下公服,就跟百姓一樣,有什麼不好呢?公私要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公德公事,私德私事,不要攙在一起論。偽君子治理國政,怎麼看是為公為私呢?按照道理看,道理最大。合道理,就是扮得像,演得真,官就做得好。」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政府為人民服務是公事,人民造反有理同樣是公事。公私要分明,不要公私不分,大家都無所適從。公私分明,不管是官還是民,皆兩得其便。政治沒有那麼神聖,也沒有那麼嚴肅,本來就該輕鬆隨便一些。
說到這裏,徐平搖頭嘆氣:「總有人哪,腦子裡的天命去不掉,非要去找。這樣不是做學問,是為巫,學儒家的典籍就是儒巫。從浩瀚的典籍里挑出來幾條,自己添幾條,視之為天條,照著做是天命。犯了天條,那可是了不得,他覺得天就要塌下來了!」
「天下之人皆是一樣的,沒有人可以規定別人怎麼活,怎麼想。規、法、律,都要按著道理來,百姓認可了,民間自然成禮。想給天下定禮,什麼三和圖書綱五常,讓別人看著你定的法則來活,憑什麼?你比別人高明啊!我的道理,就是簡單,當官的做偽君子,百性留真性情。唯其百姓有真性情,偽君子們才能知民心,才能通道理,才能治天下。覺得我的道理不對,等到你總結出道理來,行於天下,可以用你的道理嗎。但不能你沒有道理,裝神弄鬼,扯什麼天條天律來愚弄百姓。」
張載道:「離京之前,聖上親書『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為大內之額,原來如此。」
「知道、明德、通理,做官的學問就是這麼簡單,治理天下的學問就是這麼簡單。不懂經商怎麼辦?自有懂經商的人,客客氣氣請過來,向他們請教。你的道理通,人家說的到底對天下有利有害,你自然就會懂。不通道理,就或巫或鬼,朝政就成了小鬼打架,或是巫師鬥法,巫鬼互斗,巫巫鬼鬼打成一團。遇到了不懂的事情,去請教就成了要麼小鬼請神上身,要麼巫問天命。百姓看見,就會無所適從,哪來道德?哪來禮儀?」
道和理很簡單,人人皆知,就看明不明,通不通。徐平前世的道小孩都知道,人民共和國,人民當家作主。理是那九個字,為人民服務、和圖書造反有理。道理簡單而且明白,當官的把握住這九個字就可以,其他知識都可以問可以學嗎,請人顧問嗎。比如鬧出無數事端的強拆,你為人民服務,人民不同意就造反有理。按照制度該怎麼拆怎麼拆,該怎麼補償怎麼補償,被拆的覺得不滿意,扯個造反的旗子在自己家的屋頂上。寫明白自己為什麼造反,大家來看,覺得你造反有理,大家一起扯旗子。家裡面插著造反的旗,日子該怎麼過怎麼過,不違法不犯罪,正常的社會行為,你又何必管他。等到天下一片反旗,自己也該知道拍拍屁股滾蛋了。官誰都可以當,當膩了就回去做老百姓,只要政事合道理。
「為學者欲出仕,當要知道。什麼是這天下的道?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這就是我們的道。這道要天下人皆知,做官的要牢記於心,時時遵道而行。」
總有人不通道理,不按道理做事,公私分不清,穿上公服不好好扮演。扮得不像和演得不真,都是公服里套個小鬼,就由御史台這個閻王殿鎮著吧。只要天下的學問,還沒有一理貫之,做官的不是每個人通道理,便就把那些巫鬼都弄到御史台和諫院去。他們的https://m.hetubook.com.com嘴是最厲害的,表現欲是最強的,也是最煩人的,給他們充分發揮的舞台。
「是啊。我稟聖上,不要掛于大內,要掛在學士院和御史台,聖上執意不肯。想來是怕嚇著他們吧,讀書越多,心中舊鬼沒去,倒是多了許多新鬼和天條。」
張載和劉敞慢慢有點明白徐平的意思,道是天下人定下來的,不可改。德是天下人的人心,無處可改。理是守天下的,只要在天下人中通,守住天下,誰的道理都可以用。理最要緊的是通,是人民認可,而不是從哪裡弄來什麼天條,不問人民認不認自己來。
「腦子裡有天命的人也可以做學問,可以在家裡編他的天條嗎,但不要來做官。天命沒有了,古時的天命現在到了哪裡?在人心,在天下人的人心。我們做偽君子,就是以民心為天命,以民心之道代天道,以民心之德代天德,以民心之理代天理。所以一切學問皆要從天下之民做起,合了民心就合了道理,明了民心就明了道理。你們這些人,修採風所來的小曲、雜劇,就是讓你們知民心。求學的路上,這比讀典籍還重要。從民心得來的道理與典籍不合怎麼辦?有什麼關係,我們編現在的典籍嗎。合著道理和-圖-書寫出自己的史,就是我們留給後人的典籍。你自己在家裡瞎編,又有多大用處?學問不是顯示自己高明的,而是去求道理的。世間的知識有的是。種田要不要知識?經商要不要知識?制車、制兵器要不要知識?都是知識。但那不是做官的知識,做官的知識稱學問,就是只有學和問。做官就是做學問,向天下之民學,向天下之民問,去通理。為縣則通一縣的理,為州則通這一州的理,治天下則通天下的理。所以世間知識里,做官的知識最簡單,會做官,一點不比別人高明。百姓敬重,是敬重這一身公服,這個身份。因為天下之所以而為天下,就是最早由穿著這身公服的人,稟天命而凝聚人心,從一家一家而聚集起來的。」
張載和劉敞兩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劉敞才小聲道:「其實偽字于上古之世,並無善惡。只是後人求真,以偽為非,以至到現在人人厭惡。」
「是啊,本來就是如此。偽本是從天而行,遵天命有什麼錯?到了現在,天命已經沒有了,還認為有天命的,都是假裝。——定陵勤政愛民,一生之失,最重莫過於得天書而東封西祀,舉國上下如狂。又有什麼用呢?天命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沒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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