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功名利祿塵與土

儘管那個曾大人總是教訓自己,斥責自己,可是憨憨的自己心中明白,他那是信任自己,於是自己要彌補自己的不足,自己苦讀兵書,自己被他提做了將軍,儘管叫做將軍,但李德全明白,那只是一個芝麻大點的小官,但這也是尋常的農家子弟,一輩子所不敢企及的……
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們像潮水一般,不斷向自己涌過來,李德全甚至能夠看得清他們臉上那可怖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小時候衝到自己家裡來征糧的官府狗腿子一樣……
自己可憐的父親啊,只是一個老實巴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訥訥得不會說話,一輩子也沒學會欺負人,就這樣被他們打得,在冰涼的土炕上躺了半個月……
他還記得曾銑要給自己起表字,其實自己真的很渴望,因為別人說,那是有文化的人的象徵,雖然自己沒文化,可自己想要一個表字,因為自己也是讀過兵書的人……
我本堂堂男子和*圖*書漢,何為韃虜作馬牛。
恍惚間,那個韃子兵好像已經衝到了自己的面前,李德全突然有一種由衷的恐懼,因為他再次想起了那個冬日,那個征糧官,他的表情和眼前這個韃子一模一樣,而自己現在,像極了當年那個毫無還手之力的父親。
李德全一直想報答曾銑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因為他對自己真的很照顧,於是他拚命地練武,拚命地殺敵……
風從龍,雲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
解脫了,一切都解脫了,李德全慢慢閉上眼睛:曾大人,您逃回去了么?
他永遠記得那天,自己被曾銑挑中,做了他的衛隊親兵隊長,當時自己甚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仗著自己出眾的力氣,以及打仗不要命的精神,李德全終於升到了百夫長,他當官了!可他像他的父親一樣,還是沒有學會怎麼欺負人。
最終自己還是沒有個表字,這真的令人很遺憾,自己還是「李將軍」,不過這也和_圖_書挺好,一個大老粗要什麼表字呢?
有一個韃子兵又向自己沖了過來,李德全想要舉刀揮過去,可一股鑽心的疼痛,竟讓自己抬不起胳膊,反而踉蹌著退後了兩步。
耳畔是呼嘯的風,裹挾的金屬撞擊的聲音,可此刻它卻更像一首歌,一首熟悉的歌,一首常常唱起的歌。
對的,就是那首歌,每次打了勝仗,自己總愛和一群兄弟,啃著烤肉,捏著酒壺,圍坐在火堆旁唱這首歌:
他想起了自己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交代:「別學爹,種地沒出息,要想不受欺負,就……就去當兵,就像來咱家征糧的人一樣……
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
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
身體越來越冷了,李德全感覺自己的牙齒正在打顫,可是他真的好不甘心,因為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失敗。
李德全感覺溫度正在一點點地從自己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流失,當然,隨之流失的,還有自己那一膀子駭人的力氣,因此剛才自己砍殺一個韃子兵,竟然用了兩刀,都沒有把他砍死……
這是曾銑教過的所有的道理中,自己最不認同的,這個朝廷對不起我們,它根本不把我們的性命當回事……
李德全喘了兩口大氣,好險,可是自己笑不出來,根本沒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因為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如果當時有人像剛才那個士兵一樣衝過來,也許當年自己的父親不會傷得那樣重吧?
多麼動聽的歌兒,無數的兄弟,就是在這首歌的激勵下,踏上了這條征程,可惜他們大多數,最終都沒能走回去,好可惜,自己也走不回去了……
壯士飲盡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頭。
自己本來都要打贏了,可朝廷為什麼要堅持撤軍?只是一道聖旨,便將所有的希望毀了,這是多少兄弟拿命堆出來的希望。
李德全知道這種情景下,不和圖書應該有任何雜念,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種種記憶像潮水一般湧來,讓他自己都感覺,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李德全不會和任何人說,自己來當兵是為了不受欺負,可他後來才知道,自己當的這種兵,和那些管糧官不一樣,自己照樣要受欺負……
他慢慢地被曾銑所感染,他慢慢地明白,當官的裏面,不一定全是壞人,比如這位自己誓死守護的曾銑大人,他就是一個值得自己尊敬的人。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
又是一陣濕熱,是鮮血的味道,很熟悉,是自己的,天陰了下來,好冷,山一般的漢子終於倒了下去。
日頭越來越大,可正在浴血奮戰的李德全,並沒有感受到多少溫暖,相反,他覺得身上很冷,讓他禁不住一陣哆嗦,倏忽間,胳膊上又中了一刀,鮮血噴湧出來,本已經有些乾涸的衣服,又變得濕漉漉的了……
突然,一個士兵沖了過來,hetubook.com.com從後面抱住那個衝到自己眼前的韃子兵,兩個人共同狠狠地向後摔去,緊接著就是金屬割裂皮肉的聲音。
自己拚命作戰是為了什麼,一開始他覺得是為了自己,可後來曾大人告訴自己是為國為民,自己一直不甚贊同,為民就好了,幹嘛要為國呢?根本不值得的……
長舒一口氣,鋒利的刀光撲面而至,李德全好像看見了眾多熟悉的兄弟,有的好久不見了,有的就在幾天前不見了,李德全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可是他又想笑,因為自己終於見到久違的他們了……
自己當時還小,自己真的很害怕,可是他們並沒有因為自己小、因為自己害怕而變得客氣一些。相反,他們變得更加可惡,他們開始對自己交不出糧食的父親拳打腳踢。
他想起了那些一個個的、死在自己眼前的兄弟,他突然感覺朝廷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征糧官,他們都是那麼可惡,都是那麼蠻不講理,可自己根本沒有反抗的實力,自己只能任他們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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