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細雨
第八十三章 抽絲

可她自身沒有這樣的功力,只好把理論整理成冊,細細講解給蘇夜聽,希望她能夠代為實踐。蘇夜多次嘗試,直至演化出兌卦,才能正式付諸實施,因為兌卦卦象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手法乃是程靈素所創,並非她的匠心獨運,用內力裹住毒素寒氣,將其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從傷口中抽出。它對使用者武功要求極高,中途一出差錯,反而會將毒質擴散至更多地方,令傷情愈發惡化。
剛才那話一半指出事實,一半語帶埋怨。蘇夢枕面對他人時,怎樣也不可能說出口,卻在蘇夜面前說了出來。
蘇夢枕在她面前,很難長時間維持架勢。他可以在會議上公開現身,使他人心懷愧疚,不敢浪費時間說廢話,也可以冷眼旁觀,以比冰還寒冷,比火還灼熱的目光,迫使敵人大失方寸,不自覺地露出破綻。
但這些手段對蘇夜無用,也就不必再用。他聽她說完,眼中已有了微微暖意,溫和地道:「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蘇夢枕怪眼一翻,冷淡道:「一個人能否服眾,與他現身的時間有何關係?五湖龍王從來神出鬼沒,十二座分塢中,幾乎無人知道他的真實面目,還不是人人奉若神明,絲毫不敢違逆?」
她救蘇夢枕,還是第一次使用「抽絲」治傷救人,效果竟立竿見影。蘇夢枕傷口麻木無感,此時卻一陣刺痛,隱然出現河面冰層碎裂融化的感覺。
已有太多人將蘇夢枕當作敵人,當作庇護,當作權傾天下的一方霸主,委實不需要再多一個。
這句話語氣平淡和-圖-書,似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蘇夜聽在耳中,立刻又覺得自己矮了三分,心底湧出一股慚愧的感覺。
楊無邪看待蘇夜時,並無什麼特別心思,只將她看作蘇夢枕的師妹,風雨樓的強援。當蘇夢枕向他透露口風,想要將她定為副樓主,他也只點頭贊成,認為她足夠擔當這種角色。
比起往日,她進一步出神入化地控制內力,如風,如雷,如杵,如針,想要將內息凝成蛛絲,粘著包裹毒質,也沒有任何問題。
蘇夢枕待她將傷口清理乾淨,才吁出一口氣,把衣袖重新放下。他手臂瘦削,且有三四處傷疤,並不結實好看,更談不上什麼男子魅力。蘇夜卻是皓腕素手,肌膚細膩如上好白玉,白的幾乎透明。兩者對比強烈至極,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蘇夜笑容明凈而嫵媚,笑道:「我想什麼了?」
他滿心疑惑,退出了這間書房,又將房門輕輕帶上。蘇夜這才向蘇夢枕一笑,解釋道:「樹大夫對症下藥,沒有任何錯誤。但此傷源於劇毒暗器,由暗器上的內力裹挾,直衝經脈筋骨之內,若等藥性發散進去,未免太慢。」
蘇夜本想旁敲側擊,打聽連雲寨與戚少商的情報,不想恰好碰上方應看。她轉念一想,覺得連雲寨並非急事,沒必要立即前往白樓,便道:「好。」
蘇夜鬆開蘇夢枕的手,將它擱回書桌上,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也是有苦衷的。我動不動就消失三個月,貿然身居高位,如何能夠服眾?你若是風雨樓下屬,難道願https://m.hetubook.com•com意心服一個忽然就不見了的副樓主?」
蘇夜抬頭,見他正望著自己,流露不加掩飾的欣賞神色,也回以一笑。蘇夢枕臉色蒼白中泛著青黯,此時雖未怎樣改善,卻因態度改變,別有一種淡淡光彩。
就在這時,蘇夜忽地側頭向他看了一眼,令他愣了一愣。這道目光彷彿會說話,靈活到了極點,其中含著些許笑意,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單純望向他,別無他意。
金風細雨樓中,漸漸出現很奇怪的傳聞,說蘇公子與蘇姑娘在同個房間時,心情總是很好,處事也比平時更為溫和,變的沒有那麼孤高難近。因此,如果有難事,不妨等這種機會到來,再去稟報,反正蘇公子絕不會把師妹趕出門外,不准她聆聽風雨樓機密。
他彷彿很抱歉似的,卻沒向她看一眼,只道:「公子,方小侯爺的車駕已經到了天泉山下,正在上山。」
蘇夜趕緊岔開話題,答道:「行了,就算你所言有理吧,都是我的不是。從此以後,我短時期內不會再離開。不過你還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自己的事梳理清楚。我總會給你個交代,也許到那一天,你會很生我的氣,也說不定又驚又喜。」
她說話之際,右手又拿住了蘇夢枕脈門,左手卻按住他傷口上方的重穴,笑道:「還是老樣子,你別運功抵禦。」
倘若這些人見到他們私下相處的模樣,只怕會進一步堅定信心。
不知怎麼的,他不想讓蘇夜看到他這樣,所以重新穿回外袍時,竟隱約感和圖書到放鬆。
他喜歡蘇夜,也喜歡蘇夢枕和蘇夜待在一起。他覺得在這種時候,蘇夢枕身上的沉鬱悲涼之氣大為減輕,取而代之的,是常人般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慾。蘇夜也將他與常人一體對待,要說笑便說笑,要反駁便反駁,不怕他也不敬他。
半個時辰后,毒質已經全部清除,縱有些微殘留,憑蘇夢枕的內功,驅逐亦非難事。
他自知不應插嘴,便默默坐在一邊,卻忍不住去想,他們昔年到底如何相處,才會將這種微妙而親密的關係延續至今。
蘇夜道:「方小侯爺,就是敕封神通侯方應看吧?聽你的口氣,他難道經常這樣乘著馬車,在京中四處走動?」
蘇夢枕道:「你和我一起去見他。他早就聽過你的名字,卻從未見過你的人,必然十分好奇。」
「樓中五大神煞,上官中神戰死,郭東神身份不明,其餘三人你都已經見過。你從未問過郭東神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訴你,他便是雷媚。」
他緊盯著傷口變化,不經意道:「你用的,不是小寒山的心法內功。」
可是,他與她目光相碰,仍然心頭一跳,忽地發覺她無比陌生,似乎從未認識過她。
饒是蘇夜心思細密謹慎,凡事考慮到方方面面,也沒想到他這麼操心她的身世。楊無邪坐在書桌側旁的椅子上,舉手掩在唇邊,掩住自己發自內心的笑意。
楊無邪忽然發現,他們兩人之間,其實沒有外人插話的餘地。他能看出,他們確實彼此關心。同門相處數年時光,對他們兩人都具有重要意義。
饒是蘇夜定力深湛,m.hetubook.com.com這時也面露驚容。她知道一樓一堂之間,對敵無所不用其極,廝殺極為血腥殘酷,卻沒想到像雷媚這等人物,也暗中加入了金風細雨樓。
因此,蘇夜說出「我替你拔毒」時,楊無邪很有眼色地站了起來,道:「公子,我先告退了。」
蘇夜道:「原來如此,那我……」
蘇夜開口說話,一如尋常,微笑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學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本事。以後你自有機會見識。」
蘇夢枕道:「只要你不是蔡京的私生女,奉命來風雨樓卧底,我有什麼可生氣的?」
他慢慢理好了衣服,撣了撣袖口,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話尚未說完,便及時收住,因為離去不久的楊無邪再度返回。
蘇夢枕截然道:「不錯。他與各方勢力都有交情,又能代表朝廷說話。京中一旦有大事發生,便能看到他的身影。無論什麼事,只要取得他的認同,就表示不會被朝廷為難。」
她先震驚于蘇夢枕對她的信任,旋即又想到,雷損與蘇夢枕素來勢均力敵。蘇夢枕能做到,雷損自然也可以。雷媚既是郭東神,那麼金風細雨樓的重要人物中,有沒有相似的存在?
蘇夢枕少年時,常常試圖一言不發,以冷森森的目光擊退她,讓她尊重他身為師兄的權威,卻從未成功一次。如今,當年的小女孩已經成長為五湖龍王,更對他這目光視若無睹。想要讓她心虛退縮,只能是因為她自己做了心虛之事。
醫術到達她的地步,開膛剖腹亦是常事。重要的是發前人之未發,想前人之未想,方能應付江和*圖*書湖上層出不窮的暗算手段。
蘇夜眉峰霍然一跳,但那兩人都沒注意她的反應。蘇夢枕淡淡道:「算算時間,他也該來了。我中了溫家的毒,他不來親眼看看,怎好判斷下一步該怎麼做。」
蘇夜笑道:「什麼?」
蘇夜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若因為我多年不見,就派人打探我的過去,追查我的蹤跡,說不定我早就走了。但是,我仍然覺得……」
蘇夜道:「自然有,不然我有何資格瞧不起樹大夫?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種手法便叫抽絲,精準如飛鷹取水,細膩如針神刺繡。除非毒性已到五臟六腑,便能以此法把它拔出。」
此事難在剝離毒質時,不可損傷病人經脈,更不可中途停頓,否則前功盡棄。所幸樹大夫用藥無誤,傷情已大為好轉,對她來說,這隻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話說到這裏,她已不能不承認,只好苦笑一下,點了點頭。蘇夢枕揚眉笑道:「我知道一定有,但我不能只憑傳聞,沒得到證據,就隨意懷疑樓中兄弟。用了人,又對他處處提防,多番限制,不如乾脆別用。」
蘇夢枕道:「你在想,金風細雨樓里,有沒有被雷損收買的人。」
傷口向外流出膿血,之前還帶著血色,後來變成了淡青色,如同那一記打在他臂上的暗器。四周肌膚中的青色也在消退,彷彿被烈日照射的冰雪。
她早已習慣於控制情緒,幾乎變成了一種本能。蘇夢枕卻在看她,看的很細,嘆道:「我果然沒看錯你。你極為吃驚,並非偽裝,但在這種情況下,仍能想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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