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滄海月明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何當駕我以長風

有時,刀光掌風就像違背了她平生所學的武學道理,毫無規律可言,甚至分不出快慢輕重。但只要她能看清,就會覺得每一掌、每一刀都率性洒脫,深具隨心所欲的美感。
風動雲亦動,霧生雨亦生。他們頭腦清晰,自知不可相信感官,卻依然忍不住認為,眼前黑雲愈來愈深重濃厚,即將降下瓢潑大雨。正當他們產生這個想法,刀光也生出變化。陰沉沉的雲層凝而不散,但陰雲之中,連續閃出星星點點的光芒,與雨滴一般無二。
在這個時候,沈落雁即使盡聚全身功力,也難看清細微之處。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兩人正在不斷變化迎敵姿勢,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偶爾拉開距離,又在彈指間飛回原處,繼續進行激烈拚鬥。
只不過,這場雨並不清澄透明,反而帶著死亡般的黑色。
之前紛亂的刀光已悉數消失。夜刀凝練如墨線,穩定如峰巒,速度更是無與倫比。蘇夜整個人的精神均凝結在這一刀中,帶著天地無情的殘酷特性,深嵌入寧道奇向內合攏的雙手間。
刀尖碰上山石,爆出一聲短促輕響。山石毫無抵抗能力,平滑地分成兩塊。它分離的姿勢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一個人拿著一把刀,隨便將它切開了一樣。但石頭一裂,立即失去平衡,受到後方巨力衝擊,霍然加速。
夜刀每擊打一次,受到的反震之力就強一分,簡直突破常人的認知極限。縱使如此,刀鋒始終保持穩定,未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震出潰敗跡象。
沈落雁吸收璧中真氣后,經脈大為強化,又得徐子陵之助,于數天中突飛猛進,算是在場者中功力最高的一人,卻無法跳脫幻象。她竭力運功抵抗,仍不知孰為真,孰為幻。那並非真正的烏雲,真正的暴雨,卻給她留下了極深印象。
蘇夜深知寧道奇何等厲害,是以甫一交手,立刻全力施為,與他進行精神上的比拼。雙方照面時,氣勁早已鎖定彼此,無孔不入包裹著對手,試圖尋找精神破綻。與此相比,招數倒像是附庸,而非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
蘇夜出手極其強硬,絲毫不怕寧道奇以柔克剛,令旁觀者大為驚訝。在他們眼中,敢向這位武學大宗師痛下殺手,無疑是自尋死路。然而,蘇夜拂動假山,勢如九天驚雷,頓時壓下了這種驚訝,扭轉他們的印象。
刀光如急雨,受狂風裹挾,又一刻不停地影響著風中巨力,展現風雨相互作用的奇觀。兩人交手急促至極,向對方發動猛攻,在感覺上,似乎影響了整座園林,其實只限於數丈之地。
最可怖的是,他們明明見到寧道奇雙肩一聳,兩袖鼓張,呈現前撲姿勢,但還沒來得及眨眼,那個高大身影便已不在原地,以不可能的速度,移至離刀光極為接近的地方。這竟像是寧道奇先動,他們才看到他的移身動作。
不論他身體如何變化,雙手作出怎樣的動作,全www.hetubook.com.com身始終處在閑適恣意的姿態中,絕對沒有半點刻意為之。因此,他動起手來,道骨仙風不減反增,宛如從天而降的仙人,隨手打發凡夫俗子。
指尖重重點中刀身,敲出一聲清響,比過去的聲音更為清脆悅耳。蘇夜只守不攻,藉著刀上衝來的澎湃力量,飄然向後退去,脫開對方雙掌籠罩範圍,落至水池側畔。落地之時,刀光穩穩收回,橫擋著自己胸口。
她亦很明白,交手的兩人對他們均無惡意。不管誰勝誰敗,都不關他們的事。可她根本不能控制心中想法,一直憂心忡忡,難以想象蘇夜承受的壓力。
刀聲雨聲已難以辨清,寧道奇鬚眉俱張,在狂風中獵獵飛舞,如同不可一世的威猛戰神。雨點般的刀光傾瀉而下,擊在他袖上、衣上、乃至手掌緣側,均被極為巧妙地化解。
雙方以驚人高速,在尺半之地拆招對招。常人最多五六招的時間,他們已經交手數十次。墨線繼續射向前方,速度卻一刻比一刻慢,眼見即將碰到寧道奇道袍,竟然難做寸進。
剎那間,長風之中狂風又起。刀光驀地增強,刀勢亦靈動巧變,縱橫宛轉如游龍,同時帶出如同龍捲的狂猛氣勁,以攻代守,硬生生撕開寧道奇的先天真勁,與他正面相衝。
他們不再擔憂她,只關心寧道奇如何應對,以及兩人如何變招。
寧道奇並未追擊,亦將右掌豎于身前,左手收回袖中,姿態正如道士的問訊和_圖_書禮。他臉上仍帶著溫和的微笑,絕不像經過一場惡戰。
他望向對面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對手,淡然道:「此戰可以休矣。」
數十次纏擊后,他們同時展開絕世身法,在後園中遊走。場面雖然駭人,但仔細一看,他們踩著的地面青草,擦過的園中花木,都安然無恙,最多被強風震蕩,掉落幾片葉子,可見兩人對自身的控制何等細膩。
黑光直逼寧道奇,也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給他們帶來因壓力而生的幻覺。不過轉瞬間,寧道奇就從立於不敗之地的道家神仙,變成被茫茫黑雲吞沒的凡人軀體。
他所有動作都曼妙美觀,不帶半分煙火氣,遠遠看去,活像兩隻小鳥在飛翔玩耍,讓人覺得它們本就該做這樣的動作,施展這樣的招數,忘了這是由人的手掌變幻而成。
寧道奇雙手完全伸出袖口,晶瑩如美玉,姿態更是變幻無窮。就算拿祝玉妍的魔功與其相比,也有過分雕琢之嫌。
寧道奇右手平伸,擺出問訊般的姿勢,向前橫掃一掌。浩蕩長風應手而起,緊追在假山石後方,前後接續,間不容髮地攻擊蘇夜。地上青草冒頭不久,被掌風一掃,發出極為細微的細小聲音,卻沒遭到連根拔起的厄運。
寧道奇兩手由豎起變為橫放,五指指尖併攏,微微下垂,就像啄向地面的鳥喙,然後猛地點下,正中漆黑刀尖。這一刻,他同樣竭盡全力,雙手真的成了兩隻拚命捕捉獵物的雀兒,將夜刀當成沖向自己的蟲和-圖-書蟻,不停以翅扑打,以喙啄擊。
兩條身影繞回亭前空地時,攻勢也到了最高峰。寧道奇左掌后發先至,輕拍在刀鋒側面。刀鋒被一掌壓下,刀身彎出弧線,夜刀借勢下彈,掠向神鬼莫測的角度,直刺寧道奇小腹。
終於,近百下鳥啄后,夜刀去勢被徹底阻住,出現剎那停頓。蘇夜情知這一刀無力刺中對手,刀身向上一豎,硬擋寧道奇無堅不摧的一指,放棄後續攻擊。
刀掌相交,響聲輕重不一,大多只是輕微悶響,只聽「噗」的一聲,或「嗤」的一聲,兩者旋即分開。在極為罕見的時候,刀鋒才會發出巨響,代表兩人無法卸去對方真勁,只能硬行對沖。
這一刀過後,蘇夜繼續迫近寧道奇。長風撲面而來,風中勁氣柔和到了極點,彷彿全無殺傷力,卻沛然莫能御。黑光凌空而去,迎上這股狂風,就像被卷進風漩的漆黑樹葉,有種立即落於下風的感覺。
山石反彈,她人與刀已經合二為一,化為一道黑色閃電,箭射向前方。刀光所過之處,空氣劇烈波動,瞬間抽空,變作一無所有的,實際意義上的虛空。
她臉色不算輕鬆,也絕不沉重嚴肅,倒像是很無所謂,不在意這一戰的後果。這正是他們至今未分勝負的關鍵。倘若她帶上勝負榮辱之心,恐怕早就因為太過刻意,喪失先天功的精要,被寧道奇一指點成重傷。
夜刀起初只有一點星光,先化長虹,再化游龍,忽然間瀰漫四方,鋪天蓋地,氣勢猶和*圖*書如壓城黑雲。事實上,今日天氣十分晴朗,烈日當空高照,碧空萬里無雲。但刀光提至巔峰時,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看見了重重烏雲,一時之間,竟已忘記身在何處。
就在此時,巨石落勢停住,陡然旁移,如同被人橫掌推開。旁移之時,呼嘯響聲亦迅速停止。整塊石頭被柔和氣勁托起,反彈向蘇夜,似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假山石直直向下墜去,途中始終不受阻礙,墜落至離寧道奇頭頂僅有三寸的地方。看它的氣勢,似乎不但能把他腦袋砸破,還可以把他整個人拍扁在地上,拍成一灘模糊血肉。
雙方尚未正式對招,其他人就已經難以辨清他們的身影。自翟讓以降,人人都看見了奇妙景象,覺得寧道奇動作既快又慢,既柔和又剛硬,根本無法做出準確判斷。
離她最近的翟讓陡然鬆了口氣,只覺高懸在頭上的陰影忽地撤走,眼前只剩這條無跡可尋的墨線。也不知為什麼,他居然沒想過自身安危,只大睜雙眼,緊盯向寧道奇,希望看清他的應對。
這正是他平生絕技之一,名為「鳥啄」,也可以叫做「鳥擊」。夜刀被他指尖點中,就像遭到雷霆重擊,不由自主地嗡嗡震顫。蘇夜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控制夜刀軌跡。
兩人之間距離不逾三尺。
兩塊山石疾沖向不同方向,其中一塊好巧不巧,撞中涼亭柱子。撞中時,石上巨力如瀉閘山洪,當場爆發,將柱子從中撞斷,去勢兀自不絕,打著旋兒飛向更遠處。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