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滄海月明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人間如夢

由於情愛是凡人最難忘,也最難拋棄的東西,針對情關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其中,大多崇尚從深情至忘情的方法,也有脫離普通情愛追求,堅持達到精神上的圓滿境界的派別。
梵清惠輕嘆道:「也許到了那一天,小姐會因為無法擺脫執念,走進無窮無盡的痛苦深淵。」
只不過,她年輕是年輕,武功卻不輸給當世大宗師。這讓她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也不致淪為別人手裡的籌碼。
她說完這句話后,略一沉吟,返回之前的話題,平靜地道:「齋主總算可以了解我的想法,明白我為何不認同靜齋的入世修行。」
蘇夜道:「我對這份感情亦很疑慮,常常擔心它影響我的決策能力。其他人再怎樣優秀,也不能讓我惦念多年,可見他的特別之處。好在迄今為止,我和他從無矛盾,連追求都極為接近。他身邊沒有別的女……沒有女人,我亦不必擔憂爭風吃醋,所以才能想都不想地接受,從此把他視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蘇夜道:「你不用擔心,妃暄是慈航靜齋這幾代以來,最出色的傳人。她不但能夠安然渡過所有難關,還能完好無損地折返靜齋。繼任齋主之後,她將練成劍典的最高境界——劍心通明,成就堪與地尼相提並論。」
然而,俗話說情關難過,心魔難除。想要超越世俗男女間的愛戀,建立純粹精神連接,進入水乳|交融的境界,又是談何容易。
梵清惠道:「小姐說的不錯。但時至如今,清惠能否上窺天道,早就不再重要了。我修行多年,雖無驚天動地的成就,至少不再在意所謂的『境界』。我之所以在意宋缺,是因為我虧欠了他。即便到了今天,他仍然願意為我著想,重視我的意見,怎能不令我心中抱愧。」
蘇夜失笑道:「我冒犯齋主這麼多次,幸虧齋主不計較。這時才拋出冒犯性的問題,已經算是客氣的很,但說無妨。」
話題從「你敢逼宋缺退隱就試試看」,發展到「你談沒談過戀愛」,當真是跳躍性的轉折。可是,她們正好談到修道人最難過的情關,不管梵清惠出於何等原因這麼問,www.hetubook.com•com都十分合理。而蘇夜對人家評頭論足在先,這時自然不該隱瞞自身經歷。
蘇夜來此之前,未曾想過可以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她威脅梵清惠時,任憑對方怎麼清心寡欲,氣氛也難免僵硬。結果梵清惠反應十分平淡,聽完眼都不眨一下,徑直問出其他問題。
梵清惠笑道:「哦?」
蘇夜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笑道:「正好相反,我每天都在刻意追求,有時親自去搶,譬如和氏璧,譬如邪帝舍利。但就像齋主所言,這些東西『早已不再重要了』,若能得到想要的結果,自然最好,若得不到,那也沒什麼。總不成我見大事不妙,就如喪考妣,跑去死給人家看吧?」
她口氣非常篤定,使得梵清惠驚訝起來,柔聲道:「貧尼一向信任妃暄,卻不敢如此鐵口直斷。希望此事如小姐所說。」
蘇夜見梵清惠苦笑,想到自身經歷,頓時被她誘發|情感共鳴,同時心中湧出一些疑惑,有種對方承受莫大痛苦,自己卻輕鬆自如的不安感覺。
蘇夜笑道:「那要等時機來臨再說。何況偏執也好,牽絆也好,用佛門說法,均來自我的內心。難道我沒了師兄這個牽絆,就不會因沉溺於追求大道而走火入魔,最後雞飛蛋打嗎?其實聽完齋主的話,我很想把我師父介紹給你,你們兩位都是佛門宗師,肯定有許多共同語言。」
儘管她始料未及,仍迅速想清楚答案,異常坦率地答道:「有過。我有個師兄,這麼多年來,能真正在我內心留下痕迹的……唯他一人。」
靜齋創立數百年,歷代弟子花費一生精力,試圖勘破生死奧秘,走到最後一步的人卻屈指可數。師妃暄成功完成歷練,有幸成為其中一人;梵清惠則毫無疑問地失敗了。
蘇夜正好奇梵清惠會問什麼,馬上就聽她以溫和的語氣道:「小姐有否嘗過情愛滋味,或者對任何人生出愛戀之心?」
「自我習武以來,情關始終對我有著極大助益。若非我……愛上師兄,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你和妃暄認為三界五行中,均為鏡花水月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無需在意。我卻認為你們錯過了很美妙的經驗。尤其歷練牽扯到其他人,讓人家也落進進退兩難的境地,不如專註自身苦修。」
這一問極其尖銳,發生的可能性也是極高。蘇夜雙眸忽閃數下,微笑道:「齋主以為我沒有想過嗎?」
那麼,當武功越練越深,每進一小步都是極高成就的時候,習武之人正在蛻變成另外一種人類,相當於現代社會概念中的「超人」。蛻變過程叫什麼名字,根本無人在意。
這種矛盾映射到蘇夜身上,就是她對武道的追求,以及對蘇夢枕的難捨感情。差別在於,她從來沒覺得兩者之間存在衝突,反而相輔相成。當感情問題落到她頭上,居然帶給她巨大助益,從未讓她裹足不前。
蘇夜淡然道:「她的目標倒很簡單,無非是懲惡揚善,以手中寶劍斬妖除魔,與婠婠進行正邪間的決戰,然後加速結束亂世。除此之外,應該還得經歷感情難關,在體驗男女間的相互吸引后,以大定力拋棄情愛,重新回山修道?」
蘇夜點點頭,用比之前還坦率的態度道:「我不知道。壞事發生前,我無法鐵口直斷自己怎麼應對。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想明白了,人活在這世上,終究不可能永遠順心如意。人不能,天地萬物也不能。即使我活在萬里晴空下,也不該期待日日如此。」
蘇夜想的沒錯,自從她聽到宋缺之名以來,就無可避免地滑入對往事的追憶。這是她想要控制,卻無計可施的問題。但往事已然過去多年,再怎樣追憶,也於事無補了。
以梵清惠為例,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徹底忘掉宋缺。與失身於石之軒的碧秀心相比,很難說誰失敗的更慘一些。
蘇夜習慣性地微微一笑,又笑道:「這是師妃暄的運氣,卻是她心儀對象的不幸。人家能想通還好,若想不通,難免糾結痛苦一生。靜齋採取這樣的歷練方式,不覺得是對紅塵中人不公嗎?幸好徐子陵生性淡泊,先修鍊長生訣,又得佛門高人傳授絕學,否則難保重演宋閥主與齋主你的經歷。」
混江湖的和-圖-書人雖多,敢屢次提到宋缺的卻不多。梵清惠神情不再波動,只無奈道:「小姐也有為子陵打抱不平的意思?」
梵清惠含笑道:「這就是小姐與靜齋的分歧了,亦是佛道兩家的分歧。你所視為自然的東西,在佛門弟子眼中,無非鏡花水月,剎那生滅,不存在自然與否的區別。噢,其實貧尼仍有一個帶點冒犯的問題。」
蘇夜從不願意吞吞吐吐,在雙方關係微妙時,更不會有所顧忌。可她的某些想法較為奔放,正式訴諸于口的話,未免太過失禮了。如果她說,為了破碎虛空而放棄情愛的人都很蠢,那麼打擊面實在太廣,對別人也不公平。即使這是她的真實想法,也不必非說出去不可。
蘇夜偶爾情不自禁想,很多人視情愛為洪水猛獸,毅然撒手,卻換不來想要的結果,算不算凡世賦予修行者的諷刺結局?
梵清惠苦笑道:「正是如此。」
梵清惠不急追問她師父,柔聲問道:「小姐這一生,就沒刻意追求過任何事物?」
蘇夜緊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我來這裏,並非為了評判靜齋的做法。畢竟大道至簡至易,通往它的路卻琳琅滿目。但齋主有否想過,也許存在更符合天道,更為順其自然的路途?」
如果她非要設立個目標,肯定會參考燕飛,而非和人家精神戀愛完,就回到師門隱居清修的師妃暄。
梵清惠想到這些事情時,保持多年的鏡明心境亦產生漣漪。她很想知道她長大后的命運,以及什麼樣的人有資格與她糾纏。
蘇夜笑道:「我是沒得選,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對象。由此引出與靜齋的摩擦,甚至對立,我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若要追尋其中因由,她也很難做出完整總結。方才她說同情梵清惠,為她難過,僅是原因之一。沿此深挖下去,她瞬間找到新發現,那就是她們兩個有著差不多的困擾。更準確地說,這並非困擾,而是在人世間遇上的無奈現實。
梵清惠奇道:「你師兄?」
梵清惠手中始終持著佛珠,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在這個時候,佛珠轉動忽地停止,泄露出她內心的猶疑。
蘇夜正色道:「真有那一和-圖-書天,我多半自認倒霉,隨便舔舔傷口,權當出海時被巨浪打翻船,或者決戰時被人砍斷腿算了。」
她盯著不斷變換形態的霧氣,然後嘆出一口氣,淡然道:「倘若有朝一日,感情帶給你的不是希望與推動力,而是痛苦或嫉恨,小姐會怎樣做呢?」
無論蘇夜真實年紀如何,在別人看來,都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沒成年的時候就這麼美麗,長大后的姿色自不用說。自古至今,只要是這種等級的美女,都難以逃脫命運捉弄,更不可能完全避開情感的紛擾。
梵清惠不置可否,柔聲道:「貧尼從未低估小姐的才智,只好奇這個答案。」
梵清惠不禁又笑了笑,微微搖頭道:「若真這樣簡單,秀心師妹不會早逝,祝宗主也不致恨石之軒入骨。小姐務要小心,不可因一時衝動而功虧一簣。」
梵清惠柔聲道:「你當然沒想過抹去他。」
當然,道家理論與佛門亦有不少差異。自道教成形以來,沒有真正排斥過男女情慾、陰陽交合。他們講究天人合一,而非忘情絕欲,單看表面,也比佛門寬鬆許多。
在蘇夜所知的成功人物里,起碼一半沒有「勘破」情關。隋朝建立之前,五胡亂華時代,就有一位名叫燕飛的傳奇劍客,不僅自己邁進虛空仙門,還帶上了兩名嬌妻,絲毫不見只要精神追求,無需肉體陪伴的理念。
而她自己,一樣拿出平和態度。梵清惠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全無隱瞞之意。
梵清惠終於忍不住,嗤的一聲輕笑,頓時如同鮮花盛放,沖淡了她平時的淡漠氣質。然後她搖了搖頭,微笑道:「如今貧尼終於明白,你為何在那麼多人里,挑中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雖然我還不認識他們,但從傳言中,也可看出你們的相似之處。」
既是最終追求,它自然成了一個唯武學大宗師有資格研究的領域。他們為了達到目標,創造出種種方法,有正道也有邪道,可以勤修不掇,也可以攫奪他人的功力元精。
在這個世界中,武道的最終目標自然是「破碎虛空」。換到她生活的現實世界,好像沒有這個說法。但名詞不存在,不代表沒有m.hetubook.com.com類似追求。無論哪個世界,習武均是一種手段,有時作為修佛修道的過程,有時讓自己更加強大,在欺負別人的時候,不至於被別人欺負。
梵清惠秀眉微微蹙起,像是要說什麼的樣子,又迅速打消了這念頭。蘇夜微覺好奇,接著說道:「我們感情深厚,目標相同。我一想起他,就油然生出愉悅感覺,又何必非要揮劍斬情絲呢?也許有朝一日,當我有機會超越凡塵時,會因他而留下,抑或根本無法達到那境界。不過……這有什麼關係?」
梵清惠凝神思索一陣,忽地嘆道:「妃暄這次出山歷練,未必能夠如她所願。」
梵清惠無聲嘆息,目光掠過蘇夜面龐,掠向亭外煙霧迷濛的青山。忽然之間,她又有了那種面對晚輩的感覺。這感覺很難過,就像看著一個毫無經驗的人,步步走向不可測的未來。她明知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感情,既於事無補,又有不敬重對方之嫌,卻難以抑制。
佛門弟子大多認為,肉身無非暫時的皮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為幻象,凡人生活在苦海之中。無論僧尼皈依哪一派,修佛的最終目的都是超脫幻象,歸其本心,抵達苦海彼岸。慈航靜齋奉佛法而行,對七情六慾自有別樣看法。
蘇夜笑道:「我師門又不是花間派那種變態門派,自然不止我一個人。我有師兄,還有師妹,還不止一個。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人間就像一場由生到死的夢境,而他是夢中最真實的存在。回想起來,這是因為他在我武功大成前,就認識了我,使我無法將他抹去。」
她嗓音清脆嬌嫩,咬字時帶著獨特感覺,如同發號施令慣了,一時間來不及放低身段似的,令人覺得特別,還很想聽下去。但這番慷慨陳詞結束,對面而坐的兩個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耳邊只能聽到鳥鳴聲。
她靜靜看著蘇夜,看著她玲瓏嬌美的容顏,不由想起了今生所見的許多人。
蘇夜笑道:「其實沒有,只是難以理解這種方法而已。這樣做,不論公平與否,成功的可能應當很低。我觀察齋主言行舉止,似乎未臻大圓滿境界,只像一位歷盡滄桑的禪師,對大部分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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