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見桃華
第三百二十八章 死路

剎那間,蘇夢枕下意識握住袖裡的紅袖刀,過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頹然鬆開。
蘇夢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輩手上?」
「那人是誰?」
「不老神仙顏鶴髮。」
蘇夜道:「你不願落到他們手裡?」
一團濃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見天日的地道里徘徊著。
他遵照蘇夢枕吩咐,長期扮作漁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釣。白愁飛未能一舉成功,急忙打出煙花響箭示意。顏鶴髮當即划動小船,裝成慌亂逃亡的模樣,讓敵人誤以為他帶著蘇夢枕,向這條船圍追堵截。他負責拖住追兵,把白愁飛騙到湖上,放鬆其他地方的警戒。
十三點毒性漸消,紅點顏色隨之淡去。鶴頂藍需要的時間更長,至少得兩三天,髭鬚處的藍色才會消失。
與此同時,他的精神也緊繃到頂點。他緊張,一緊張就要說話,讓人看不出他在緊張。他不顧抽痛的肺,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結果效用不彰,被這個陌生女子抱起來,帶走了。他自知狀態糟糕到極點,索性不再掙扎。
他正要繼續說,忽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咳。咳嗽之時,喉頭鮮血不斷上涌,肺部亦如刀割。他拚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關鍵,別人也能。那裡必定有人監控布防,用船隻封鎖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來的官兵。」
另一種名叫「鶴頂藍」,中毒特徵為毛髮根部呈現藍色。普通人吃下它,藥力遊走血脈,最終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老字號」溫家曾試圖破解這種劇毒,和-圖-書損失了不少人手,仍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棄之不理。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藥石和藥石之間,向來有很大差別,」蘇夜口氣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這個地方,你走的這條路,就是地道出口嗎?它通往什麼地方?」
幸好蘇夜有解藥。解藥來自程靈素。
「我明白了。」蘇夜說。
溫家、唐家、何家這些擅長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憚她。他們知道她天賦極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獨門奇毒,卻不敢輕易與十二連環塢產生衝突。
時間彷彿停止了。有那麼一分鐘左右,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這陣寂靜令人尷尬,因為這是一場無比尷尬也無比心酸的對話。
無嗔和尚有這麼一個專治各種不服的徒兒,倘若地下有知,也會老懷大慰的。
一種是詭麗八尺門的「十三點」。中毒之後,眼裡出現鮮明的紅點。紅點數目達到十三個時,毒性完全爆發,使中毒者虛弱無力,任人宰割。
這是一個必死的任務,而他自願充當執行人。
她說著說著,扭頭望向來時的路,同時問道:「天泉湖湖畔有嗎?從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裡沒設出口。」
蘇夢枕道:「他們聽從白愁飛號令,一見到我,馬上傳訊給金風細雨樓。白愁飛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難安。到了六分半堂,我還有點利用價值,雷姑娘也許不想當場殺我。」
蘇夢枕道:「我不太清楚,應該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后,https://www.hetubook.com.com樓中一些兄弟與他們關係很好。」
他費力地抬起頭,緩緩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會去那兒?」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種著一株梅樹,樹下是地道機關樞紐。」
蘇夢枕笑道:「有勞閣下費心,其實我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以後未必能有改觀。」
她不敢給他吃別的葯,因為任何輕微藥效,都可能影響因病症糾結而生的平衡。當然,她還不至於無能為力。但地道陰暗壓抑,他們最好早談正事。
就算地道始於蘇遮幕和雷震雷,蘇、雷翻臉已久,蘇夢枕為何沒把地道填上?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現在由雷小姐當家做主,難道她願意幫你?」
「何況?」
她余怒未息,說完后,又重複一次道:「我寧可去死……」
蘇夜仔細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嘆道:「先這樣吧,你的病等以後再說。」
兩種毒均無藥可救,前者可用高深內力逼出,後者得聽天由命,看自己練的武功能否克制毒性。
程靈素一生不用無藥可救的毒藥,也厭惡他人使用。她和師父無嗔和尚一樣,都不喜歡「毒手藥王」的名號。不過,她的厭惡不算數,醫術才算。她經常找來這些劇毒,施展畢生所學,一種一種地制出解藥,分發給她的姐妹,讓她們遇到意外時,能夠及時救人。
蘇夜驀地冷笑一聲,笑道:「你猜怎麼的?我寧可去死。」
換句話說,蘇夜可以在岸邊找到他預備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見到他。蘇hetubook.com.com夢枕說出這個布置,無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蘇夢枕稍微感到奇怪,搖頭笑道:「她不願意。我殺了她爹爹,她盼著我死,我落難至此,她只會舒心快意。」
蘇夢枕病重以來,不願看見自己這張臉,遂把桌上銅鏡蒙住。如果他照照鏡子,立刻會察覺中毒跡象,從而推斷白愁飛收買了他的親信,在每天煎好的葯里下毒。
蘇夢枕並無站起來的意思,仍然倚牆而坐。那盞燈放在他手邊,照著他半邊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那邊?那邊通向六分半堂總堂主,雷純姑娘的住處。」
蘇夜正要問象鼻塔是怎麼回事,倏地福至心靈,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對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飛的衝突,反倒獨自拉了一班人馬,建了一個新勢力?」
蘇夢枕冷冷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見風使舵……」
「其中,有兩人在七百裡外的山上,打一場沒用的架。另外兩個去了洛陽,攔著令師妹的父親,不准他進京助陣。太師調來水師精銳,後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機會,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絕世高手,夠不夠阻擋我進城。」
如她所見,蘇夢枕中的毒有且只有兩種。
蘇夢枕心中一驚,立刻問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他躺在她懷裡,頭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頂,苦笑道:「我真沒騙你,那真是死路。」
蘇夢枕簡短地道:「有。」
蘇夢枕用於逃生的密道,居然直連六分半https://www•hetubook.com•com堂,而且通往總堂主住所。這牽扯到兩方勢力的過往恩怨,何嘗不是暗示蘇夢枕和雷純姻緣天定?
蘇夜嗤地笑出聲來,笑聲盡顯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這樣了,竟有人對你忠心耿耿?我以為金風細雨樓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樓主呢。」
蘇夜進入洞天福地,找到預先放進去的藥箱,找出兩份解藥,給蘇夢枕服下。對一個瀕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問題。蘇夢枕見她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竟不發表評論,只在旁邊默默看著。
蘇夜再沒想到,顏鶴髮竟能得到蘇夢枕的信任,但事實正是這樣。他後來居上,超越身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蘇夢枕窮途末路時,積極發揮作用。
蘇夜搖搖頭,沉聲道:「不,我打算殺人,殺很多很多人。」
方才,她險些以為雷純接任總堂主后,一改父親作風,上除奸臣下懲宵小,因而與蘇夢枕盡釋前嫌,聯手禦敵。但幻想尚未露頭,就被狠狠掐滅。她之前想過許多可能,從今以後,不再想了,亦不會懷著某個希望,在蘇夢枕身邊戀棧不去。
蘇夜一閃身,閃到他身側,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著他的背,一手扶著他的腿,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再一閃身,人已在數丈開外。
假如顏鶴髮未死,這並非難事,所以她一口答應下來。她聽著聽著,漫不經心地問:「顏鶴髮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這兩句話虛弱至極,近乎耳語,卻像九天驚雷,在蘇夜耳邊炸響。她震驚到說不出話,震驚中又有酸楚。
hetubook.com.com出乎意料,蘇夢枕並不驚訝,亦不認為她胡吹大氣。他只是沉默,沉思,沉著地猜測她的想法,然後說:「既然你一定要去,那麼,你會在天泉湖上發現我的人。」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從未怕過任何人,」蘇夜說,「在我眼中,水路永遠不是死路。何況……」
蘇夢枕受過必死的傷,得過必死的病,如今中了必死的毒,仍然咬牙活著。似乎要等主動放棄生命的時候,他才會真正死去。
他瘦的驚人,也輕的驚人,似乎毫無重量,身體時而冰冷時而灼熱,想來正承受著很大的折磨。
結論豈不是明擺著的。他想娶雷純,想和雷損修好,幻想他做雷損女婿,雷損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來。於是這麼多年,他遲遲不做打算,直到無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敵人。
怎奈世上沒有如果,若干個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她每說一個字,就往前躥出七八丈。她抱著一個人,卻絲毫不受拖累,遠勝所謂的輕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邊飛掠,一邊說話,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費半點力氣。
到了此時,他仍然不知她的來頭,只聽她慢悠悠地說:「難道我會騙你嗎?當世有能力做我對手的人,著實不多。」
蘇夢枕愈發詫異。可是蘇夜身上充滿了謎團,不在乎這麼一個。他只問:「你明白了什麼?」
蘇夜笑道:「你不要管,與你無關。地道既連通天泉山、不動飛瀑兩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沒有其他出路?」
她的師兄不肯說出地道範圍,無意泄露出入途徑,原因已不必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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