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見桃華
第三百四十章 冷煙殘照

蘇夢枕尚未答話,屏風旁驀地多出一塊空地。他抬眼一望,發現蘇夜已無影無蹤。
他屁股一沾椅子,馬上原地彈起,彷彿椅面長滿了刺。老舊桌椅、藏污納垢的地板、缺了幾個小口的茶盅,平時無足輕重,現在怎麼看怎麼礙眼。別人說得很對,但都不是他想聽的。他轉完最後一圈,呼地一聲轉身出門,快步衝下樓梯。
方恨少馬上接話道:「對啊!所以你管也沒用,不管更沒用。」
清冷空氣湧進他鼻子,充滿他胸膛。他滿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氣,突然聽見上方一聲咳嗽,不由抬頭望向樓頂。
這個聲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門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溫柔的好朋友唐寶牛在說話。
他不想衝動,更不想連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敗,且憤怒,急於找件閑事發泄。
王小石即將出口的「前輩」,錯過最佳機會,遺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轉身,揚聲問道:「你去哪裡?」
唐寶牛臉色難看至極,不理會背後叫喊,憋著氣往下走。他說話愈多,焦躁愈甚,最終使他坐立難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應該去哪兒找,想報復,也不知該報復誰。如果他武功夠高,就能仿照對方的做法,擄走幾個人質,把朱小腰交換回來。
方恨少、蔡追貓、何擇鍾幾人大驚失色,怕他一時衝動,前往太師府門前挑釁,趕緊追了出去。
薄暮時分,天邊儘是半染霞光的陰雲,彷彿有人在五色斑斕中,調入了陰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樓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帶,被暮色一抹,籠罩著無法形容的渾濁顏色,看上去格外破舊。
https://www.hetubook.com.com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來,「我哪句話說過不管?你腦子本來就不大好用,一生氣,更是蠢笨如牛。咱們得從長計議,否則你我一併搭進去,朱姑娘還有救嗎?」
他認為她不會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聲音也像風,在人耳邊停留一瞬,便飄飄蕩蕩地消失了,「我到外面轉轉。」
與唐寶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穩多了,始終穩穩坐著。他是唐寶牛義弟,年紀只在二十齣頭,長的眉目清朗,硃唇皓齒,作書生打扮。天氣寒涼,他手中仍搖著一把摺扇。唐寶牛每走一步,摺扇便搖晃一下。
僅這麼一面之緣,蘇夜給他的印象,比十個傅宗書加在一起還強烈。他盯著她的鑄鐵面具,視線隨她游移,靈動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他一向遠離權力中心,無意插手蘇白之爭,看似一個透明人,地位卻無可替代。當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書,最後唯獨他暗殺得手。單憑這一點,他便可以穩坐英雄寶座。
它振翅飛離,化作遠方的一個小黑點。她回頭眺望,目送它遠去,恰好聽到樓里有人大聲說:「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但是他做不到。
面具沒有表情,可他總覺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鑄鐵,在他面前鮮活展現。這種感受十有八九不對,卻很難修正,惱人至極。
唐寶牛一眼瞥見她,心裏忽地打了個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著。他發愣時,方恨少他們也紛紛出門,滿臉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頭,仰望那個神秘的和*圖*書黑衣人。
八角木樓頂端,那片狹窄逼仄的地方,端坐著一個黑影。她面對他,背對夕陽,垂頭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輪廓,卻照不到她的正臉。
他老大不耐煩地說:「你能不能坐著說話?你繞來繞去,把我繞得頭都暈了!」
黑衣撞向他左側,他斜身向右一縮。他相信自己的直覺,而直覺總算恢復至正常水準。
它周圍人員眾多,均是些擺攤的小販,挑擔叫賣的貨郎。貨物全是便宜貨色,和木樓一樣灰撲撲的不起眼。天光漸暗,夜晚即將來臨,大部分攤販仍苦守攤子,希望客人繼續上門。
顏鶴髮一見這位三樓主,掩飾不住激動之情,匆匆奔來通知蘇夢枕。這實在是他近來獲得的最好消息,讓他心上的大石略微鬆動。他尚且忍不住,顯得精神煥發,紅光滿面,其他風雨樓子弟還用說嗎?
唐寶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無意見證兄弟相逢的動人場面,也無意因王小石而繞路躲避,所以剛出院門,就迎面撞上了他。
蘇夜關注他們,蓋因他們態度堅定,素來把蔡黨當成敵人,喜歡壞蔡京爪牙的好事。他們不在金風細雨樓,立場卻和蘇夢枕一致,同為太師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王小石聰明敏銳,機智伶俐,但做夢也想不出她的去處。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營——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蘇夢枕身邊有個麻煩人物,此時碰個正著,說驚訝也不怎樣驚訝,只是詫異於她的氣質和氣勢。
蘇夜遙望了和*圖*書它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選擇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閃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樓外。她一旋身,躍上木樓屋檐,須臾間攀至樓頂,面朝外盤膝而坐。
樓頂最高處,原本立著一隻烏鴉。它不停啄叩瓦片縫隙,尋找縫中蟲子。蘇夜自它背後出現,它竟無知無覺,待她坐好,偶然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雙翅連拍,慌張地飛走了。
王小石回來了!
黑影開始挪動,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變化。影子在笑,笑聲低而清晰,像是在他們身畔發笑,笑完才說:「你們不認識我?我還以為自己很有名呢,看來是自視過高啊!」
唐寶牛像考試前一天晚上還沒複習的學生,極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來回踱步。他每走幾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會兒,坐也坐不住,只好繼續起來繞圈。他鐵塔似的身軀,和小房間尤其不搭,給人以擁擠不堪的感覺。
起碼有五六秒鐘時間,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一個個像是中了定身咒。緊接著,唐寶牛猛然一震,大聲問道:「你是誰?」
他下意識張開嘴,想說話,至少禮貌地笑一笑,叫聲前輩,打個招呼,感謝他救了蘇夢枕。張口的一瞬間,那襲黑衣驟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見就要撞到他。
幻覺並未產生作用。蘇夜從離他約一臂遠近的地方,幽靈般無聲掠過,甚至沒掀起哪怕最輕弱的微風。
但是,這種態度由她表現出來,又不太奇怪了。
雷損身亡后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門的關係,收買他刺殺諸葛神侯。他藉機反將一軍,自此浪跡天涯,直到聽說風雨樓變故,以及天衣居hetubook.com.com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趕回,準備幫助師父、師伯、結義兄長和正道一干朋友,對抗奸臣惡徒。
以金風細雨樓三樓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擊殺權相傅宗書,一時聲名大噪,然後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來了!
他披星戴月趕回京城,找上諸葛先生,得知失蹤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時候,諸葛先生見他焦急萬分,遂叫他來找蘇夢枕,再問詳細情況。
她要防止壞事落到他們頭上,與此同時,還想黃雀在後,誅殺那些奉命而來的走狗。
花枯發、溫夢成等人可能受到報復,象鼻塔當然也有危險。擒抓人質、逼迫敵人就範,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絕招。譬如說,溫柔若入敵手,王小石就會方寸大亂;朱小腰被捉走,顏鶴髮也未必能泰然處之。
話音猶在,她向前邁步,一步就從木樓頂部,跨到了唐寶牛等人站立的平地。
她終日戴面具,著黑衣,裝成老人模樣,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女子。這時,她居然不想會晤王小石,徑直拂袖而去,簡直怪上加怪,令人無法理解。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變,是他的頭髮。烏黑髮絲略顯稀薄,髮際線向後移了小小距離,使額頭更加寬闊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舉止均一如既往,既沒有油滑氣,也沒有凶厲氣,活脫脫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少俠。
如今英雄回歸,無疑是樁激動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這些人成分極其雜亂,有的來自桃花社,有的來自發夢二黨,有的來自天機組,有的來自金風細雨樓。七大寇中的溫柔、唐寶牛、方恨少三和-圖-書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員。無論出身如何,他們均與王小石交好,認同他的理念,同進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江湖力量。
發黨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貓也在。他站在兩人之間,身處唐寶牛的必經之路上,勸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裡……」
他平常脾氣不錯,喜歡笑,很少和別人計較,這時一反常態,動輒吹鬍子瞪眼睛,連身邊好友都不能倖免。
舉世皆知,蘇夢枕平時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為追隨大哥,給自家地盤取了類似的名字。它號稱是「塔」,其實是座細長破舊的八角木樓,平時開門做生意,賣雜貨,日落關門后,一下子變成眾多好漢俠客的聚集地。
他一抬手,推開木樓大門,外面黯淡的暮色立刻映入眼帘。街上舉目可及,儘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卻覺得無比孤單,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塊。
這裏的王小石,與她記憶中的完全相同。數年風霜歲月,未能在他臉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輕愛笑,討人喜歡,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好感。
她掠出房門時,覺察到蘇夢枕詫異的目光。它在她背後流連不去,似能發出無聲呼喚,叫她回到屋子裡面。
兩人乍然相逢,一個若無其事,一個猶疑迷惑。蘇夜悶不做聲往前走,王小石卻吃了一驚。
然而,唐寶牛不太喜歡從長計議,何況被帶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說——迄今不知是誰下手,誰在幕後操縱,應該向誰尋仇。對方臨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線索,似是有備而來,卻不肯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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