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走到吳夜身邊，抬起手中燈盞。兩重燈光打在吳夜鬢角，照的纖毫畢現。哪怕吳夜頭髮里有隻蟎蟲，都能被照了出來。
他無心統計損失，因為他本人也陷入同一場危機。他不滿鍾午再三推拒，打算事後訓斥一頓。可他本人都不想出門，只想縮在這張寬大的座椅中，坐到地老天荒為止。
但兇手為何不殺他們？他在心中，把對方定為元十三限一類的前輩高人。這等人想殺鍾午，還不是舉手投足間的事？
多指頭陀道：「是。」
他忽然問：「吳夜，你的頭髮……」
龍八腰間一涼，隨即感到一陣熾熱，最後才是劇痛。夜刀驟進驟出，拉出一條狹長的傷口。鮮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著下垂的衣袂滾落。
他非常意外，同時非常警惕，好像在許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條偽裝成柳絮的帶毒毛蟲。毛蟲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強烈驚嚇。
多指頭陀從容道：「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咱們在這兒安心等著，等到天亮了，雪晴了，再光明正大帶上一批人馬，浩浩蕩蕩前往太師府。」
若非忌憚後續的報復，他早就不顧一切，強行侵犯了她。
兩個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時間。吳夜僵立不動，龍八表情卻有趣極了。
有人用雪水凝冰，迎著烈烈寒風，甩出這冰做的暗器，一舉殺了他們。
他溫柔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你看我是吳夜嗎？」
說到底，這仍是憑和*圖*書藉人多勢眾，恐嚇敵人，讓其不敢接近。無論哪一種，都符合龍八的口味。他想了想，覺得第一種大動干戈，容易貽笑大方，且風險較大，實在不值得。萬一對方眼神利如鷹隼，於五百人中認出他龍天樓，一路跟蹤偷襲，麻煩可就大了。
龍八用一種格外柔和，格外迷惑的語氣，反問道：「出路？」
龍八太爺想起人質，立即想起人質中的朱小腰。他見慣了美女，卻沒見過朱小腰這麼美，這麼深具風情的女子。她蹙眉生怒，彷彿落花從她眉間飄落，飄入她比秋水更明亮的眼睛。她站著不動時，風姿都勝過了他府中的舞姬。
他拿起一根釺子，小心地剔了剔燈花，同時頷首道：「好。」
他想說話，斟酌再三，居然什麼都說不出口。他不說，有人說。多指頭陀沉聲道：「八爺，咱們有兩個出路。」
龍八臉皮發緊，緊張到接近抽動。他板著臉問：「第二條路呢？」
身形、五官、體態，乃至說話時的聲音，都一模一樣，找不出異樣之處。然而，龍八仔細看，用力看，一處處細節挑剔過去，必能挑出破綻。
儘管他知道，即使在他和多指頭陀面前，這一百一十七人也是形同虛設。
吳夜，已經不再是吳夜。他一旦放棄偽裝，容貌便變的詭譎怪異，整張臉都在垮塌。他轉頭看向多指頭陀，像虎豹打量著獵物，一邊刀刺龍八太爺，一邊沖他微笑。
和_圖_書多指頭陀忽地睜開雙眼，詫異地望著他。他不太熟悉吳夜，所以看不出任何問題。龍八起身，他的眼神跟著霎動，飄過去，飄到吳夜的位置。
這時再想，他居然為此感到後悔。也許人將死之際，想法會更加肆無忌憚。反正，他後悔了，後悔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獸，困在由黃金與錦緞打造的牢籠里。
他心思微動，重新關閉窗戶，斷然道：「咱們哪裡都不去，一個藏頭露尾的鼠輩，靠暗算殺了幾個人，也想讓人怕他？貿貿然逃亡，只會貽笑大方。」
吳夜不緊張，不驚訝，反倒露齒一笑。他連牙齒都精心畫過妝，以便儘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齒的表情時，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綻。
一把薄如紙，黑如墨，鋒利到無與倫比的黑刀，倏地釘入龍八腰間。他鐵箍一樣的左手，疾拍在龍八肩頭，順勢緊緊抓住，將其摁在原地。
他從未真正在乎他們，也從未特別認真地檢查他們的臉。他們長相如何，絕對不如忠誠重要，所以直到現在，他才體悟到吳夜的怪異。
他一下子慌了。
吳夜低頭站著，側臉正對旁邊燈光，一半臉異常明亮，一半臉布滿陰影。龍八太爺端詳這張臉，不知怎麼回事，心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他覺得，鍾午和吳夜兩人，運氣實在不錯。田七等人倒地時，兇手應該就在附近。他們想明白了這個事實，才毛骨悚然，爭搶著逃和圖書回園內。
這輕輕柔柔的一句話，竟讓龍八太爺額上出汗，多指頭陀毛髮聳立，如驚雷般炸開。話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閃電，探向龍八腰肋。
別人還好說，鍾午的反應尤為激烈，怎麼都不肯去深記洞窟，查看黃昏是否平安。他怕一出門，黑夜裡又來相同一擊，讓他同赴幽冥。
「坐等至天明」，與「揪出兇手並移送太師府」相比，委實輕鬆太多。樓外圍著一百來人，倘若龍八願意，大可叫來更多。這使他底氣上漲，心情平緩。
花廳里，總共只剩龍八、多指頭陀、吳夜三個人。龍八一向很高看多指頭陀，很信任吳夜，才允許他們留下。外人退走之後，他抬眼一掃，看見空蕩蕩的廳堂。這是個狼狽不堪的場景，卻能讓他安心。
龍八臉色如同放壞了的豬肝，多指頭陀的臉亦透出蠟黃色。兩人負手而立，故作平靜，但平靜之中，總帶著點無精打采。府中侍衛替他們關門閉戶，將窗戶銷緊。他們坐在溫暖如春的房間里，宛如身墜冰窟。
更糟糕的是，過去這麼久，無人前去聯繫黃昏？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多指頭陀說：「園中有數百人之多。八爺可以把他們聚集起來，一起往外沖。敵人本事再大，也無法同時攔截這麼多人。」
吳夜頭髮長得很好，很濃密。可有那麼一撮頭髮，沒有長進肉里，好像硬黏在皮膚上。這可能是因為吳夜正在脫髮，為形象起見，和*圖*書瞞著人粘了假髮，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龍八叫鍾午守在樓外，吳夜站在花廳屏風處，監視大門和兩旁窗戶。與此同時，他調來一百余名親兵護衛，要求他們圍住海棠樓，不準放進一隻蒼蠅。
不得不說，他的擔心很有道理。而且他無端身亡，對他的主子有什麼好處？
這時候天昏地暗，以鍾午的眼力，至多能看清二十步開外的情況。
多指頭陀咳了一聲，慢慢站起，迷惑地看著這對主僕。他眼裡依然有迷惘的光，有點聽不懂這段對話。他需要多想幾次，才能想出龍八太爺的意思。
龍八眼皮一抬，問道：「你和我混在這些人里，迷淆對手的判斷？」
兩人就此沉默，誰都不願多說一句話。多指頭陀閉目養神，似乎天塌下來也沒關係。龍八面色略有恢復，從壞掉了的豬肝，變回平常的紫臉膛，神情亦平和多了。
他慌了，身後的吳夜也慌了。堂堂八爺府兩大高手，如同不諳武功的小丫頭，嘴一張，腳一跺，提著燈籠，狂奔回尋夢園，速度別提多麼快了。
難怪鍾午看不見兇器，難怪兩人像中了邪，沒來由地胸口濺血，死於非命。
他長長嘆了口氣，面色陰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過吳夜，忽然之間，又掠了回來。
然後他繼續思考，琢磨今夜人員相繼被殺的原因。深記洞窟里，正關著三名人質。對方是不是為這三人而來？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樣，意圖把守衛全部吸引到尋www.hetubook.com.com夢園？
新出現的兩具屍體，被其他人抬了回去，照常抬到海棠樓那邊，交給龍八太爺。他們發現，死者胸口插著透明冰柱。冰柱刺碎胸骨，穿透心臟，隨後因血液溫度而融化，留下體外的一小截。
兩害相權取其輕。龍八起身，踱到窗前，輕輕開啟一條縫，往外瞄了一眼。雪地上燈火通明，偶爾傳來走動的聲音。燈焰上扣著琉璃罩，和罩子一起，在風中欹斜擺盪，產生難以形容的光影變幻。
他先想起損失一人的四棋，續而想到全軍覆沒的三征。他已不再做三正四奇的美夢，不想三征四棋亦七零八落，損傷殆盡。
他還在想呢，事情怎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雪剛下的時候，他正飲酒行樂，吃膩了銀盤中的肥鵝、蝦蟹、醉雞，渾不覺大難臨頭。結果，僅過去一個時辰，司空殘廢死了，利明死了，田七杜仲葉博識都死了。
他不以部下為意，卻心疼曾經付出的精力。司徒殘、司馬廢兩人各有一個徒弟，可以召來效力。四棋變成三棋，又能提拔誰補充？
多指頭陀自然清楚，龍八十分忌憚那個神秘人物，反而故作豪邁，生怕外人看出他的緊張。他並不點破，更不反駁。事實上，他也有些懼怕，不願輕舉妄動，投入窗外一眼看不到邊的黑暗。
毒藥可以預先準備，殺人暗器卻得親手施放。如今每個人都相信，那個無名高手就在尋夢園，遲遲不肯離開。
寒冬臘月有沒有蒼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