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見桃華
第三百五十六章 你不行的話

她這樣做過許多次,每一次效果都很好。但今天,蘇夢枕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不肯領情,一邊向後倚,一邊打開了她的手。力道很弱,像是半推半打,卻曝露了他拒絕接受好意的心思。
蘇夢枕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帶著一種怪異的神情,輕輕道:「如果我們輸了?」
她頂著滿頭微光,沉吟片刻,續而說道:「白愁飛……白愁飛和金風細雨樓,我不再管了。」
與其掙扎到最後一口氣,慘然離世,不如趁早放棄。
蘇夢枕咳嗽的時候,面部肌肉不斷扭曲,以致無法辨認表情。但劇咳終有結束之時,他真正的神情亦會一覽無餘。
蘇夜去接楊無邪的那一天,他總算想清楚,她圖的應該是他這個人,而非他能帶給她的利益。想明白這個疑惑,他既覺感激,又覺輕鬆,還隱約地惶恐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
他心中生出無可言說的憤怒,伴隨著莫名其妙的沮喪。他驟然發現,被自己重視的人看不起,滋味就像臉上挨了一耳光,卻找不到敵人還手。
諸葛先生身高有限,長相普通,此時見她笑了,也微微一笑,顯得十分軒昂瀟洒。他拈鬚笑道:「給你退回去吧。」
蘇夜又嘆了口氣,這次嘆的輕而悠長,像是有吐不完的鬱氣,「遺憾的是,這就是許多年輕人心嚮往之的江湖,裏面充滿了背叛與貪婪,嫉恨與報復。武功好的欺負武功差的,所以武功差的人不擇手段爭奪秘籍、寶物和-圖-書,試圖練成神功,反過來欺壓別人。誰能給別人提供權力或金錢,誰的勢力就大。就連你,不也因為不肯作姦犯科,風雨樓的財政情況始終不如六分半堂嗎?」
蘇夜盤膝坐在被褥之上,背對窗戶。由於天氣晴朗,陽光相當明亮,照著她一頭長發,使它閃出星星點點的細小光芒。她的頭髮如此之黑,當真到了罕見的,隱隱發亮的程度,摸上去亦比絲緞更順滑。
蘇夢枕道:「哦?」
蘇夢枕道:「你……」
咳聲漸漸停了,咳到最後,頻率不斷下降,咳嗽本身卻尖利起來,好像他的肺吸不進空氣,非要耗盡他所有力量,才肯認真工作。在一聲接一聲,有點像汽笛鳴響的咳嗽聲里,蘇夜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
蘇夜笑道:「你不需要給我任何交代。你明白的,我和白愁飛並無仇怨。」
蘇夜心情原本壞到不能再壞,聽朱月明竟然送禮示好,禮物還離譜至極,也不禁笑了笑。
蘇夜頭一次遭到拒絕,頓時呆住了。她先看了一眼雙手,又看一眼輪椅上的人,驀地往後退去,一蹲身坐回床沿,獃獃望著他。
她的話滔滔不絕地湧出,一刻也不停頓。蘇夢枕聽著聽著,陡然想清楚了癥結所在,下意識道:「你不再插手樓子的一事,說明你……」
最初尷尬的沉默過去了。蘇夜忽地嘆了口氣,冷冷道:「是這樣。」
蘇夜斷然道:「輸了,證明你們不適合江湖生活,早晚會被更具城府野心的人埋葬。到和圖書了那時,我出面保住你的命,送你去退隱。然後,請你老老實實在深山隱居,不要再想著號令天下,稱雄武林。」
神侯去后不久,蘇夢枕再度乘坐輪椅出現。他一張臉綳得緊緊的,全程不動聲色,沒了那種游移不定的遲疑感。但蘇夜看著他的時候,總覺得他左臉寫著「晦氣」,右臉寫著「倒霉」,處在想發作又不能的階段。
他眼睛亮的可怕,平時是兩點幽火,現在是兩簇憤怒的火苗,因為就在剛才,蘇夜用輕描淡寫的口氣,當面侮辱他,懷疑他的能力,最後無視他的意願,自行宣布送他去「退隱」。
兩相比較之下,蘇夢枕頭髮不夠黑,也不夠勻整,時而出現稀疏的部分。他病重許久,頭髮眉毛脫落的速度遠超常人,不留情面地揭示他身體情況何等糟糕。
她一笑,雙眸光彩陡盛,神采照人,眸光掃視時,彷彿能把人淹沒在清澄見底的碧海里,同時也讓人鬆了口氣,心想她終究沒生氣。然而,這麼一個秀麗雅緻的姑娘,為何會令人生畏,便是他們想不通的了。
他從不願意放下身段,小心賠笑,所以在過往經歷中,反倒是高了一輩的雷損常常低聲下氣。蘇夜見過他言辭鋒利,出口不留情面,像吃了火藥一樣刻薄。她以為他會生氣、發怒,可他沒有。他像只很瘦很瘦的河豚魚,明明一肚子氣,就是鼓不起來,抿著嘴枯坐在輪椅上。
他全身都在抖動,每咳嗽一聲,周身肌肉就痙攣一下,傳來鋪天和-圖-書蓋地的劇痛感覺。痙攣加重了咳嗽,令他痛苦至極又停不下來,唯有咳到無力再咳,才能像溺水后的人那樣,倚著輪椅靠背費力喘息。
蘇夜迅速打斷他的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這段時間以來,你已經把過去的故事詳細講給我聽。我聽得很仔細,想得很仔細。你之所以失敗,其一在於你受傷中毒,病勢日益沉重,失去照管全樓事務的精力,這顯然不是你的過錯。其二……」
然而,想法究竟只是想法。
半個時辰前,蘇夢枕剛剛被她趕出門外,話都未能說完。這時她回心轉意,主動召喚他,似乎是想和他道歉,解釋為何那樣無禮。這個想法極其自然,蘇夢枕自己、王小石,乃至顏鶴髮都做如是想。
蘇夢枕不再多說,雙手搭回輪椅,輕輕一轉。輪椅隨動作轉動,載著他掉過頭,今天第二次離開了這個房間。他沒回頭,也沒遲疑,乘坐輪椅離去時的背影,如同常人的大踏步走開。
蘇夢枕沒有說話,似是驚訝於她的偏心。當她提及刀南神,他面上才倏地掠過一陣動搖,目光亦是一斂。
蘇夜急忙下床,伸手去摸他左側胸膛。他兩邊的肺均有嚴重問題,但咳症大多由左肺引起。她通常採取一手撫背,一手撫胸的姿勢,用內家真氣緩解肺髒的不正常搏動,可以迅速止咳,起到靈丹妙藥的作用。
他喘息,抬頭。蘇夜心情已然平復,正坐在他對面,似笑非笑看著他。他時而氣惱,時而羞慚,猶如身在冷熱m.hetubook.com.com變幻的天氣下,說不出的不舒服,一時之間,只想揚眉吐氣給她看看。
蘇夜盯著這個背影,笑容瞬間不見了,心裏亦覺陣陣苦澀,後悔自己非要這麼刺|激他。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為他付出這麼多,不惜冒險救回楊無邪的蘇夜,把他當成需要監視照顧的弱者,忽然為他設立一個標準,生怕他以後再次英雄末路?
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很好,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因此,你和王小石放手去做吧,把金風細雨樓從白愁飛那裡奪回來,」她平靜地說,「太師府已決定放棄這枚棋子,不想為他得罪我。蔡京安排給他的人手,也會見機行事,早早撤離,以免出現不必要的損失。」
蘇夢枕一愣,似乎並不在意,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什麼?」
蘇夢枕寒聲道:「其二自然是我的過錯?」
蘇夜沉默了起碼一分鐘,這才平靜地說:「你錯了,蘇夢枕。在我眼裡,哪怕這個江湖,這個中原天下都錯了,你也沒有錯。你倚重你的心腹兄弟,但他們接二連三背叛你,終於把你推進無可挽回的絕境。後來,你又相信已叛過雷損的雷媚,要她充當你最後一道防線,結果刀南神命喪她劍下。錯的毫無疑問是這些叛徒,而非肯信任他們的你。」
孰知到了今天,她神情冷漠,語氣堅定,吐露出她對他的真實看法。她居然認為,他和王小石加在一起,仍有可能不是白愁飛的對手,將會輸的一塌塗地,需要她「出面保命」。
蘇夜和*圖*書重重點頭,表示贊同他的猜測,隨即道:「我可以救你,令你病情好轉,在背後支持你,幫你重掌風雨樓大權。但是,我怕以後有一天,你再一次走上窮途末路。你……你那時中了暗器,被迫截腿求生,不就是因為從未懷疑花無錯嗎?」
但她始終認為,江湖本為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之地。她本事再大,也只有三年時間。倘若蘇夢枕鬥不過白愁飛,或者善心大發饒恕他,給他一條生路,那麼他日後下場如何,她已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蘇夜嗯了一聲,頷首道:「有勞了,麻煩你請蘇公子過來,我要見他。」
蘇夜道:「你們三人是結義兄弟,關係向來親密。這本來就是你們的事,最好別叫外人插手。你不必疑惑,沒錯,我便是這件事里的外人。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一點,於是不想再管。」
她越說越低,目光卻越來越利,語氣殊為不善。蘇夢枕原先還能平和以對,到了這時,頰邊突然湧上一陣不健康的紅潮。他強忍半天,依舊忍不下,右手一下子按住胸口,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
她聲音清脆悅耳,如同琴弦發出的音調,與偽裝的老人聲腔截然不同。但這聲音極為冰冷,不留餘地,絕無對他客氣的意思,「你和王小石,象鼻塔和發夢二黨,對付白愁飛和真正聽命於他的部下。如果你們輸了……」
雷損、朱月明、方應看這一干梟雄豪傑,均不敢如此輕視於他。哪怕他斷去一腿,奄奄待斃,仍是他們心目中最值得忌憚的對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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