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嘮叨，順手把紙條折好，放進袖子里，安然問道：「告訴我，現在你還想去找他嗎？」

然後，她頂著他如有實質的銳利眼神，笑道：「你看不懂？看不懂也沒關係。這張紙上，寫的正是三鞭道人的下落。你按圖索驥……不對，按紙索驥，便可找到他了。」

通常而言，他忍受不了這種境況，可惜不忍也得忍。此戰過後，他再度被人用竹竿紮成的軟架抬走，一氣抬到面色不豫的毒手藥王那裡。至於五湖龍王，她忽然就消失了，因為她需要先料理一下事務，才能抽空搭理他。

再譬如說，她得把江文清接回分舵，安排她去江南面見任盈盈。人才還算易得，精通長江航路、自幼隨父親訓練指揮水軍的人才卻很難得。江南總舵那邊，這種人才當然是越多越好。

他不想再招惹蘇夜了，只想聽從她的安排，省心省力地走出下一步。這依然是幾乎被他遺忘的陌生感觸，使他重新有了新鮮感，且伴隨著些微的失落。如果他能夠表現出退縮之意，他會的。可他成名后的幾十年間，早已不記得如何退縮。他只是面無表情盯著上空，像是失去了說話能力。

「你這麼老的人和_圖_書，」蘇夜說，「為什麼不長記性？」

換句話說，他「老四大名捕」的名頭，「瘋豪」的氣魄，已在這兩戰中化為煙雲，無聲無息地隨風而去。

元十三限總是關注自己，鮮少記著別人的功勞，亦極少在意別人的心情和感想。於是他想當然地認為，全是因為他自行想通，心境轉變，壅塞的真氣才能慢慢打通，令他恢復如常。他認定了這一解釋，遂推斷出自己已克服《山字經》顛倒錯亂的困難，無需蘇夜從旁幫忙。

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也會無奈，也會放棄，也會想一想「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這一刻，他體會到將他滅頂的心灰意冷。

如果說他是規劃不合理的下水道，程靈素就是清理堵塞部分的維修人員。他以為把堵住的東西清走，等同於以後平安無事，真是大錯特錯。他身上的隱患始終都在，等他與蘇夜級別的高手激戰時，再跳出來讓他吃個大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謠言。

可是，他忘了程靈素盡心儘力地診治他，也出了不少力。她一邊想方設法將他控制在分舵里，一邊怕他當真變成廢人，耗費無數和_圖_書精力疏通他的經脈。

元十三限萬萬沒想到，自己又在眾目睽睽下，木偶一樣僵立原地，費儘力氣才能抬起一隻手。他絕對不願意重蹈覆轍，現實卻無情地捉弄了他。他的噩夢不但回來了，還比上一次更真實。最可恨的是，今日發生的事情並非秘密。當江湖中人得知他敗給龍王兩次時，會怎樣非議他呢？

「這是第二次，有第三次的話，」蘇夜又說，「我不再幫你，我直接殺了你。你們自在門下，人人驚才絕艷，絕非平庸之輩。可我都不怕蔡京，豈會害怕得罪你們？」

習武之人本應風骨硬挺，深具俠義精神，不因權勢、地位、身份而改變對待別人的態度。但是，這隻是美好的願望。許多人都長著一對勢利眼，看誰得勢，便去追捧誰，看誰虎落平陽，便落井下石。元十三限身為前輩高人，怎會不清楚這道理。

再再再譬如說，多指頭陀亦在她心裏佔據一席之地，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席。她看待他，如同看待昔日的白愁飛——暫時還活著，實際上已經死了。但是這個把活人轉化為死人的過程，仍由她親自主導比較保險。

她仍坐在原來那把椅子上，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元十三限說話。元十三限卻不肯回答。他想不出怎麼回答，才能不失顏面。事實上，即使他臉皮加厚一倍，同樣會覺得無話可說。

她一看這紙條，雙眼驀地異彩漣漣，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是發自內心的開懷微笑，代表她心情極好，也讓元十三限狐疑地瞥向她，猜想她為何發笑。

他馬上就不用猜了，因為蘇夜完全不想賣關子。她不自覺地搖搖頭，展開紙條，雙手各持一端，像個真正的小姑娘似的，頑皮地向他展示它。

再再再再譬如說，程英交給她一封信，一封來自戚少商的信。戚少商傷心失意，難以接受息紅淚另擇佳偶，遂在中原大地上四處遊盪。他游著游著，赫然得知龍王主動扒掉面具，一夜之間升級為長江南北最可怕的霸主，自然大吃一驚，猶豫著給她寄來書信，流露出進京圍觀她的意願。由於他居無定所，她想回信也不能，被迫靜待他的下一步消息。

譬如說，她要寫信給四大名捕之首無情，控訴他師叔損毀十二連環塢財產的惡行，並寄去索賠賬單。這看起來很氣人，其實是一項示好的舉動。她迂迴地告知神侯府，元十三限並未遭www.hetubook.com.com受虐待，養傷養的紅光滿面，還敢跳起來打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元十三限終於開口。他只說了一個字，「想。」

她手裡拈著一張普普通通的紙條，一揚手，紙條筆直飛向蘇夜。蘇夜接住它時，石門又靜悄悄關上，而程靈素已姍姍遠去。

話音方落，元十三限眼睛立刻睜大，眼中現出複雜至極的光芒。以蘇夜的能力，照樣形容不出這種光芒，只能面露微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說實話，若把她換到他的位置上，她的心情肯定也是複雜難言，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諷刺。但是，這能怪得了誰呢？

她無言望了望元十三限，眼底居然頗有憐憫之意，顯見同情他的遭遇。元十三限今天這跟頭栽得著實不淺，使她們紛紛搖頭嘆息，不大好意思和他計較，繼續往他傷口上撒鹽。但她們面對他的時候，終究是無話可說了。

再再譬如說，她離開前，曾安排計劃，驅除京城中親近蔡黨的江湖幫派，此時神完氣足地返回，肯定得問問計劃執行的情況。計劃挺好，情況也挺好。這些幫派如一盤散沙，聚集在蔡京麾下乘涼，作幫凶時派的上用場，一旦變成十二連環塢的目標，就顧此失彼，應對m.hetubook.com.com失措，難逃灰溜溜離開的下場。

蘇夜嘆了口氣，卻未再多說，扭過頭，盯著那扇厚厚的石門。這兩道目光彷彿具有靈性，盯著盯著，石門突然打開，露出程靈素纖瘦的身影。

他們不知道他練功出了岔子，只會說他老了、不行了，年輕時比不上諸葛神侯，年老時更是追也追不上。他若想看江湖人物捧高踩低，雷損和蘇夢枕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有諸多事務纏身，遂一口氣忙到傍晚，一抬頭，發覺天邊儘是織錦般的彩霞，不由微微一笑，在霞光未散時，起身去看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仍不說話。

以後，某個人害怕他時，將會兩倍、三倍地害怕五湖龍王。他用肩膀扛起了龍王的聲名，把她扛向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夠洗雪落敗的恥辱，否則終其一生，他頭上都騎著一個年輕、美麗、非常喜歡笑而且笑的非常好看的女子，無時無刻地提醒他，說他這個人沒什麼了不起。

紙條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寫著的內容。紙上墨跡淋漓，文字彎彎曲曲，極為奇怪，像驅邪用的鬼畫符，又像無人能破解的天書。世間能破解這種密碼的人，全部與蘇夜有關。這也是她傳訊之時，最常採用的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