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竟摸了個空，它竟忽然不見了，而蘇夜已經笑了起來。
蘇夢枕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忍到最後沒能忍住，板著臉道：「你到底是來看我，還是來看我的床？」
她只是隨口抱怨，本沒指望得到能夠說服她的回答。但蘇夢枕想都不想，立即答道：「以後我總有一睡不起的一天，何必浪費大好時光。」
蘇夜道：「你的柜子不舒服，而且丑。」
「……當。」
蘇夜道：「說不定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雷損不是這種人。你想說，哪怕有小侯爺作保，他也不甘心屈居人下。」
蘇夜相當配合地回答：「我記得。」
蘇夜抬起眼睛，盯了他一眼，笑道：「我以為你會先問雷損，畢竟你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沒想到你此刻方問。」
蘇夢枕微微一笑，「他這人有如毒蛇，或早或晚，總會咬你一口。你若能看出他發動的時機，便能勝過他，反之會輸的很慘。他自然明白他和你的差距，一旦有所行動，必然事先有了充分的信心。」
她離開之後，白樓里的宿舍當然已被挪為他用，枕頭早被燒掉。椅子的四條腿倒是很快被補好，照常蹲在蘇夢枕的書房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就是她所謂的舊賬。真要追究起來，它們背後顯然都有原因，而蘇夜正是始作俑者。好在蘇夢枕再怎樣不解風情，從前再怎樣沒有女人，也不至於聽不出她語氣中的揶揄。
蘇夢枕此前還在意氣風發，一聽這兩個荒謬的理由，登時哭笑不得。方才蘇夜想起了往事，他也一樣。他少年時就拿她毫無辦法，長大了仍是一樣。他當然不是真的生氣，卻板起了臉，試圖扮出生氣的模樣。
無論從實用角度，還是感情依附角度，她都不會說它們的好話。最糟糕的是，蘇夢枕表面不動聲色，卻絕不願意忽視她的意見。冥冥之中，它們已是命中注定，以後要一起駕鶴西歸了。
他說完，平靜地看著蘇夜，用眼神示意她聽話。蘇夜皺著一張小臉，不太平靜地看著他，然後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總是乖乖起身、乖乖走出房門、乖乖和他去練刀。
蘇夢枕從來都很明白，自己擁有令人艷羡的意志力。若他意志不夠堅定，便練不成紅袖刀，繼承不了金風細雨樓。他不拿它說嘴，卻不代表它不存在。可蘇夜輕描淡寫和*圖*書一句話，竟然瞬間瓦解了它，讓它摧枯拉朽般倒下。他丟盔棄甲的速度，比戰場中的烏合之眾都快。
蘇夢枕一邊說，一邊傾身向前，湊近床頭，去摸他的紅袖刀。這把刀向來威震江湖，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昨夜卻失去了往日風光，一直安靜地躺在他枕頭底下。
蘇夜笑道：「我是來睡你，也是睡你的床，所以你和床都很重要。」
蘇夜還沒想過這件事，也沒料到下一次再來，會見到新床和新柜子，因為她並不當真在意。她不再關注它們，彷彿決定在床上紮根，全身上下紋絲不動，抓起一側被角，揮舞著被子笑道：「總之，你與其去練刀，不如回來陪我躺著。」
他一板起臉，就顯得格外懾人。連溫柔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驕女，一見他神色肅然，也不敢多說什麼。但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出賣了他，讓人窺見真相，看出他的心並非冰封千里，而是春回大地。
「我刀法練到這麼高，難道還不能隨心所欲，」她言論的無恥程度，也堪與偷東西的老鼠相提並論，「難道還必須早起練刀？而且我叫蘇夜，不叫蘇日，證明我適合在夜裡做事。」
他展現出過人的決斷能力，迅速轉移話題，問www.hetubook.com.com
道：「你究竟要如何對付六分半堂？」
蘇夢枕道：「……」
蘇夢枕道：「我喜歡把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後。何況，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就此沉淪，一定會報復你。這也就是說，你絕對不會放過他。」
蘇夜貼近了他，貼到他懷裡，滿意地嘆了口氣。他的手都沒經過大腦，已開始輕輕撫摸她，如同撫摸他珍愛的玉枕。
如今事過境遷，人還是那個人，人的境況卻發生了極大改變。於是，她不再體諒蘇夢枕的心情，先送上滿足的微笑，活像偷吃成功的老鼠，之後才振振有詞地說：「你已不是小孩子，還不願離開象牙塔，做一位平易近人的樓主嗎？」
後來她忍不住，終於問道：「你們為什麼這麼討厭睡覺？」
他揮開這些思緒，淡淡道：「你還記得，你曾經叫我滾回家當富家公子嗎？」
蘇夢枕一愣，下意識問道：「我的刀呢？」
其實若干年前，蘇夜問過同一個問題。那時她還很年幼，至少外表很年幼。她長期保留著前世的習慣，準確地說，前世的壞習慣，喜歡晚上活動而非清晨。因此，蘇夢枕一叫她起床，她便老大不情願，在床上磨蹭良久，才無可奈何屈服於師兄的威嚴。
www.heｔｕboｏk•ｃoｍ.ｃom蘇夢枕說：「……」
五湖龍王的臉皮果然非比尋常，看不到一絲一毫紅色。她不道歉，不服軟，不說好話，反倒大言不慚道：「不僅如此，你還得繼續滾回家，繼續當公子，當不當？」
「你的房間也不舒服，你的一切東西都不夠舒服，」她說得很輕，很溫軟，好像在沒來由地為難他，又像在說出真實感受，「你這麼喜歡不舒服，也許我不該費心費力地治你的病，應該讓你一直不舒服下去，免得影響你的雄心壯志。」
蘇夜含笑望著他，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笑道：「你的床真不舒服。」
「……」
蘇夜微微笑了。她把頭枕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接著說道：「既然咱們要翻舊賬，那你告訴我，我的宿舍呢？我給你的枕頭呢？你怎麼又把那破椅子修好了？」
他再看看窗外，看到風雪茫茫，遠處青山又白了一塊。這不到一秒鐘時間，就是他猶豫不決的全過程。他本想站起來，現在卻不由自主地躺下去，躺回原來的位置。
他照辦了。一整夜過去，他已經沒什麼不好意思，可想起這句話時，仍怦然心動。他想向她提出要求，要她將十二連環塢併入金風細雨樓，要她永遠住在樓子里。他甚至願意給她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的權力，讓她作風雨樓的另一位樓主。幸好，他再怎麼色令智昏，也沒昏到這個地步。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雙眼已全然睜開。那是一雙異常明亮，異常幽深的眼睛，不懵懂更不迷糊，在玉枕附近顧盼生輝，像夜幕上鑲嵌的星子似的，美到無法用言語形容。
她的笑容十分純粹，帶著一點點的、接近看不出的狡獪，也帶著稍微明顯一些、仍然細微至難以察覺的慵懶。不問可知，在他未曾察覺的時候，她偷偷藏起了它。
蘇夢枕再次一愣，無奈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還不願清晨早起嗎？」
對他而言，這實際是一套非常新鮮的動作。昨夜她親口告訴他：「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你怎麼摸這個破枕頭，現在就怎麼摸我。」
她不是斤斤計較傢具，尤其是別人傢具的人。但首先，這張床確實不算舒服，並非她刻意污衊；其次，當她看到床和柜子時，過去種種記憶紛沓而至。她不可能忘記，床底秘道通往雷純的踏雪尋梅閣，而雷媚從柜子里躍出后，手起劍落殺了刀南神，致使蘇夢枕走投無路。
蘇夜連眼都懶得睜，懶洋洋地笑道：「你猜吧。給你十次機會。」
要是他的每一次選擇，都和眼下這次一樣容易，他的人生該有多麼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