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
第五百六十二章 瀕臨團滅

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拚命的人,是擁有一手遮天權勢的米蒼穹米公公。
做大事時她不堪重用,也就沒人用她。既然沒人用她,她的價值便很有限。五湖龍王不是溫晚,也不是許天衣,面對溫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連眼睛都不樂意眨一眨。強留溫柔,不利人亦不利己,當然也就不必去留。
殺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帶也死了。一眨眼過去,四個姓雷之人非死即傷,接著便輪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爺。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沒什麼差別。張烈心、張鐵樹兄弟沒死,卻也正在死。他們擅長的是指掌功夫,威脅沒那麼大,所以蘇夜沒打算立即殺了他們。怎奈覆巢之下無完卵,兩人想獨善其身,從鏡天華月樓的這間「鴻鳴堂」里豎著走出去,恐怕比登天還難。
此地乃是總堂主千金愛女的閨房,本就十分安靜,這時更是靜的如同墳墓。這一刻,雷純彷彿連呼吸都忘了。
溫柔說話,從來不會只說兩句就算。別人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她則是一鼓作氣,再鼓作氣,和三鼓作氣。她既開了口,心下便沒那麼緊張了,正想繼續說下去,卻因雷純神色大變而中斷。
他見機快到極點,已知難以力挽狂瀾,遂迅速做好血戰到底的準備。他是這樣,他相信身邊的狄飛驚也一樣。十二連環塢里,可不只有龍王一個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象中的最好的結果,是龍王無暇理會他們,他們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活著回到六分半堂。這無疑會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艱辛決戰,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絕大兇險。他確實已經老了,他還闖不闖的過這一關?
眾人均知她有一身駭人聽聞的武功,不知她從未懈怠,百尺竿頭還能再進一步。方才她對付王小石,王小石確實竭盡所能,她卻行有餘力。她對他一直www.hetubook.com.com手下留情,別人竟看都看不出來。直到她從王小石身旁掠開,先殺雷雨,再殺雷踰,轉手拍開雷媚,一刀刺向雷無妄,出手才算毫無保留。
可惜,溫柔沒有。
事已至此,雷純能有什麼辦法?她沒有任何辦法。她只能想,殫精竭慮地想,試圖想出一個不那麼壞的結局。
哪怕一頭撞進龍潭虎穴,他們也不會驚訝,可為什麼根本沒人前來阻攔?十二連環塢向來守衛森嚴,一呼百應,找不到死角破綻,眼下卻像忘記了六分半堂的總堂主與大堂主,一副大開方便之門,任憑他們離開的模樣。箭樓上有人,不遠處有人。雷損敢打賭,十二連環塢的弩陣、箭陣、刀劍槍棍諸般陣法布置,都離此不遠。雪景雖美,掩不住無處不在的煞氣。只不過,這股煞氣今夜針對的不是他們而已。
王小石走了,米蒼穹還在。紙條在半空停滯一瞬,忽然砰的一聲,爆作一團白色輕塵。隨著這聲輕響,那扇八聯玉石浮雕山水大屏風居然也未能倖存。屏風上面,驀地居中出現一個形如圓桌的大洞,就像被無形的拳頭轟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風被勁風挑上半空,在空中支離破碎,也爆出大團大團漫空飛舞的粉塵碎屑。
她的確得到了機會,可是,為何與想象中那麼不一樣?她甚至不配作龍王的對手,沒資格與龍王相見,只能縮在總堂當中,故作鎮定地等待迴音。她煞費苦心籠絡來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幾人能夠活著回來?
落地之時,他情不自禁扭頭,望向狄飛驚。狄飛驚垂首凝視雪地,眼光卻瞟著四方箭樓。一呼一吸間,兩人都產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雷損衝出鏡天華月樓,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戰的豪氣。附近無人上來圍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卻立即蒼老了www.hetubook.com.com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轉念一想,已明白蘇夜的用意。
雷純因絕望而不說話,溫柔因驚嚇而沉默不言。這倒也是一種殊途同歸。諷刺的是,她們兩個花容失色,神情慘淡,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運氣卻怎麼都不算最差。同一時間臉色泛白的人委實不少。比起其他人,她們至少還活著,身處六分半堂的精銳拱衛之下,不必擔心自己死於非命。
這具屍體雙眼半睜半閉,萬縷青絲迎風飛舞,滿面均是驚駭與不信,損毀了她生前的驚人美貌。她用的長劍被人一折兩斷,深深胸口小腹。胸口那劍正中心臟,顯見是斷絕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既然蘇夢枕就夠對付他們,蘇夜為何還要把六分半堂當成非殺不可的強敵?只怕把雷、狄兩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分量仍比不上一個方應看。他們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後有了空暇時間,再來收拾不遲。倘若他們鬼迷心竅,硬要留下與方應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無意拒絕,會馬上笑納這份好意,把他們一併留在十二連環塢。因此,無論雷損有沒有受到輕視,都不應該再猶豫。
除了驚惶、緊張、憤怒,她還感到震撼和荒謬。從小到大,她都無條件信任雷損,認了他「你不能習武」的說法,心裏卻不是真的安分。溫柔艷羡她,她何嘗不艷羡溫柔?她對江湖,始終有一份壓抑不住的嚮往。但雷損不願意讓她沾手堂子里的事,說是怕帶累了她,只給她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幹不輸任何一位堂主,仍讓她乖乖另居別處。他受傷后別無選擇,才會將權力放在她手中,要她與狄飛驚分庭抗禮,雖然事出無奈,好歹是滿足了她長期以來的念想。
這個問題註定得不到答案,他們也註定做不到這一點。
「雷公」雷日、「電母」雷月這對同和-圖-書姓夫婦,轉瞬變成共赴黃泉的同命鴛鴦。他們名氣不小,本事顯然也挺大,但在這種場面下,甚至沒資格誘引龍王出手。兩人一前一後,撲跌在地時,蘇夜看都沒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劍,把她拍的陀螺般飛旋開去,然後一氣呵成,直撲不遠處的雷無妄。
她的確喜愛溫柔,欣賞溫柔,並非虛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經常像姊姊對待妹妹那樣關心她、愛護她,溫言軟語指出她的不足之處,從未覺得不耐煩。可溫柔與雷損相比,分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這位柔妹具有成為六分半堂人質,交換雷損回來的價值,她恐怕會悄悄布下人手,留她過夜,讓她不能想走就走。
原來他並未真正停手,他繼續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過去的位置,正好與王小石繞到屏風后的身形重合。但蘇夜終究還是攔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兇悍絕倫的厲風慢了下來,終究是一棍挑空。這一棍過後,他手中長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種既孤單又凶厲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兩條深深的紋路,沒入他鬍鬚里。
蘇夜其實沒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認定他們不重要,或者說,不是特別重要,比不上方應看和米公公那麼重要,才無意為難他們。即使他們走了,她也不會強衝出來阻攔,因為他們缺少被她優先攔住的價值。而且,他們憑什麼被她重視?雷損麾下猛將無數,又得狄飛驚忠心耿耿輔佐,這些年來,僅能與矮著他一輩的蘇夢枕打成平手,維持勢均力敵的局面。
雷媚,雷損,狄飛驚,方應看,米蒼穹。
雷純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飛驚,狄飛驚卻無暇念及她。踏雪尋梅閣暗香細細,暖意融融時,鏡天華月樓早已翻作血流滿地的修羅場,接二連三有人斃命。場面的凶、險、狠、快,是她們在噩夢裡和圖書都想象不出的。
如果五人齊心協力,以蘇夜那種不畏生死、不懼後果、視方歌吟如無物的決心聯手圍攻她,能否反敗為勝,成功執行計劃?
攔王小石的是他,被蘇夜用紙條打出一點破綻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脫身不求傷敵,毫無戀戰之意,趁著棍風一收,已迅疾無倫地繞過屏風,竄出大門,踩著樓外滿地雪色一溜煙遠去。
鏡天華月樓面對他們的這堵牆轟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屍體撞塌的。屍體去勢未絕,電射而出,恰好沖向雷損所在之處。雷損自不至於被它傷到,卻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掃過後,他的臉色霍然一變。
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心卻已偏了,偏向純姊而不是師姊。但她偏心與否,對蘇夜實無差別。
這人正是雷媚。
她眼波像秋水一樣明亮,落在溫柔臉龐上,映照出溫柔那不安而關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與溫柔無關,溫柔也解決不了她的難題。不知怎麼回事,在如此重要的關頭,她居然強烈地思念狄飛驚。有他在身邊,她永遠不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濃煙被夜刀驅散,現出滿地狼藉。誰能想到,場上有一戰之力的人竟僅剩這五個。時間過得那麼快,又那麼慢,好像僅僅幾個回合,洶洶而來的殺龍大計就灰飛煙滅,只有這五人堅持到最後。他們的堅持時間完全取決於蘇夜。夜刀指向誰,誰就得如臨大敵,不再考慮如何堅持,而是如何拚命。
雷損怎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何況他這一生已低頭過許多次,再多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他長出一口氣,吁出胸口的滿腔抑鬱,正要頭也不回地離開,卻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幸好他並非孤身一人,他還有狄飛驚!
溫柔怔怔望著她,沒來由地,臉色竟也不知不覺難看起來,不讓雷純專美於前。兩張俏生生的臉龐正對彼此,臉上顏色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賽一個的雪白。同樣是白,白的亦有區別。雷純是心如明鏡,明白雷損大勢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頒下聖旨,令京城禁軍剿滅十二連環塢,六分半堂眼下的大虧也已吃定。溫柔卻一如既往,不知道雷損和狄飛驚在哪裡,不知道今夜會有許多人死去,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樣的秘密。
雷純給溫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著裊裊熱氣。熱氣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卻百轉千回。
兩條身影同時落在棉被般柔軟的雪地上,周圍只有雪和石子路,還有生滿光禿禿枝椏的大樹、傲然挺立的青松蒼柏。雪地印著零星的淺淺足跡,足跡屬於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斷飄下雪絮,雪絮是蒼白色的,像雷純失去血色的臉。雷損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兒也想起了同一個人。他只是有了一點點慶幸,慶幸在絕境中不必孤身為戰。
她尚且如此,雷損和狄飛驚更不必說。雙方本就無甚情義可言,形勢危急之時,當然要以自保為主,誰會去拚命護住方應看?如果方應看與米蒼穹之死,能換來六分半堂的平安,他們兩個倒是會毫不猶豫下手。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說一旦圍攻龍王,她最有可能戰死。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蘇夜贏了,她會死,蘇夜輸了,也會在死前拖幾個人陪葬。她本以為,她會心甘情願為方應看犧牲自己,也許方應看也是這樣認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犧牲的時候,她卻突然心生猶豫,覺得這種犧牲毫無意義。人死,得死的有價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擋蘇夜幾刀呢?
兩人平時無需多說,只要交換一個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連眼神都是多餘。雷損全程不曾出手,兩隻手掌輕輕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彈了起來,整個人似乎輕飄飄毫不受力,沿著王小石溜走的路線,有樣學樣地溜向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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