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白銀
第三百六十七章 在人間,在路上

只是後來風向漸漸轉變,純粹的風景名勝的誘惑力,開始敵不過「情懷」和「小資」的加持,比如「艷遇」的麗江,「慢生活文藝」的大理。
「我是想問你,要不咱停下來歇一天,看看桂林山水?」
「行行行,你能耐。」
「說得對,咱去。」謝興說:「那一會兒下車,我先去給小江兄弟打個電話。」
下一處是瓊島,換了話題,謝興笑著說:「那邊聽說現在短袖都夠穿,怎麼樣,還是我計劃得好吧,先走北,再走南……咱一年下來不受凍。」
「想了,想女兒。」
側過頭看了一眼,謝興發現妻子臉頰上一道黑痕。
妻子坐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眼眶,接著警惕地看一眼四周,湊到謝興耳邊,用方言小聲說:「別光想著吃啥苦,也別心疼……你就多想咱這十個月賺了多少錢,十多萬呢,而且是活水,能長流。轉回頭,咱那會兒哪敢想還能有出路,有今天啊?」
……
妻子想了想,搖頭,「山水老了再看,有的是時間。要我說,真決定歇兩天的話,我想咱們過一下深城,找小江兄弟見個面……好久沒見了。順便咱把錢還上。」
「……那就先買。」謝興想了想,說:「反正江兄弟是自家兄弟,而且他說讓做什麼,我覺得指定都對。」
「我以為髒的呢。」和-圖-書謝興有些心酸地笑著,說:「對不起啊。」說完,看著妻子如今黝黑粗糙的面龐,眼眶突然一紅,剩下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裡。
「女兒現在估計也在學校哦,打去不好吧?我這好幾天沒聽到她說話了,怪想的。」妻子說:「期中倒是考得還好,可別放鬆了。」
這大概可以算是城市旅遊開發初世代,最成功的營銷案例了。
「沒人接,怕是不在。」
除此之外,妻子的包里還有針線,路上撿來的扣子,納鞋底用的錐子……方便路上縫補;還有塞鞋裡墊腳跟的棉糰子,特製的軟鞋墊,都已經被腳上磨破流的血染得髒兮兮……
短暫的沉默,謝興說:「想家了吧?」
小巴車在崎嶇的路面上顛簸著,黃塵揚起來,撲進壞了的半扇車窗里,撲得人滿頭滿臉。
這髒的,都快忘了以前在家,你多愛乾淨了。謝興一邊苦笑想著,一邊忍不住伸手,用拇指肚兒替她把那道黑痕抹了下來……
妻子生性相對更樂觀和積極,也更容易滿足……謝興現在受她影響,也變得積極許多,他點頭表示贊同,然後重新又提了一遍剛剛的問題:
她抱在懷裡的背包,看著鼓鼓囊囊,其實沒有太值錢的東西,因為要帶大量辣條樣品,兩人一路上帶的穿用精簡到了最大限度,除了各一身裝模www•hetubook•com•com做樣才穿的好衣服,剩下就只有幾件同一款的長袖長褲了。
「這要是在家,在盛海,我就真不管你。」他提過好幾次,說:「要不你先回去吧?」
地圖上標過點的城市,記錄著他們這整一年的行程,密密麻麻。其中紅點,是市場做成了的,藍點,是最後沒成的。
十個月了,日夜相伴在路上,兩人之間多數時候是這種狀態,沒有太多細膩的關心,也沒有太過深情的表達,就這麼一起走,互相說著平常的話。
「能的你,沒我幫手你自己能行么?再說我走了,你一個人到處跑……我怕你死哪了都沒人知道。」妻子每次都沒好話,每次都不走。
車站外的電話亭,謝興連著打了幾次后,無奈擱下話筒,對妻子說:
她身上一件灰撲撲的長袖,跟謝興身上穿的一個樣,都是便宜貨,但是耐穿,更耐臟。
「就是火車票退了,再買怕不好買。你拿主意?」
「聽說壯家寨子也好看,可惜了……你可別誤會啊,我可不是想去看壯家銀滿身的姑娘。」
「唉……累壞你了吧?」
因為運輸成本的關係,包括交通線上的串聯問題,如果一個城市的市場達不到一定的規模,只有少量承銷的批發商,茶寮是不可能去做的。
「你幹嘛啊?」妻子醒了,抬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摸一把臉頰,看見指頭上的紅色痕迹,沒好氣道。
「嗯,那咱們還是可以過趟深城啊,就見面吃個飯也好。你這一輩子,就湊了這麼一個真兄弟。你可別荒著,疏遠了。」
從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有句話在神州大地上幾乎人盡皆知,叫「桂林山水甲天下」。
謝興也不在意,反正幾天沒換洗了,一身本來就臟。他就那麼靠在窗沿上,一邊看著遠處原生態的山水,一邊跟妻子說話。
他追上去,把人追著了,也還是沒好話。
「放心吧,咱欣兒懂事著呢。」
「欸,跟你說話呢……要不咱們停下歇一天?」
「本來說,人都來桂林了,我怎麼都應該帶你看看山水才對。可惜還是趕。話說這一年從北到南,走了那麼多地方,就沒讓你像樣遊玩過一回。」
謝興說:「等走完瓊島,回頭到深城,我想跟江兄弟說一下,明年除了手上的市場做維護,咱就不繼續這麼跑了。」
……
這次桂林的單子做成了,謝興兩口子心情都不錯。
往東往南的火車上。
說著話,兩人打開地圖,就地研究起來。
一路上財物都是妻子保管的,她有著一個持家女人強烈的謹慎和細心。
謝興說著話轉回頭,發現妻子不知什麼時候靠在椅背上,歪著腦袋已經睡著了,人隨著車子的顛簸和_圖_書晃動著,睡得很死的樣子。
「嗯,我也想了。」
妻子想了想,說:「嗯。那試試。」
「沒事,又不會留疤。我皮膚還好,以後養養就白回來了。」
「那……咱買么?」妻子眼神變化一下,說:「說實在的,我心底是真的想要回咱們那個家,給好的都不換。」
所以,地圖上的藍點遠遠多於紅點。這意味著,謝興兩口子這十個月來,多數時候,都不得不接受失敗。
他們也在路上生過病,有兩次是謝興,有幾次是妻子,還有一回兩人同時病了,吃過葯,縮在舉目無親的城市,小破賓館的薄被子里,抱一起打擺子。
「那咱們……」
「嘶。」睡夢中的妻子輕輕嘶一聲。
謝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妻子臉頰那處,滲血了,才意識到,這不是髒的,是妻子臉上被風吹裂了口子,流血結的痂。
「我聽說茶寮在盛海要弄個辦事處,我想爭取一下……」
當然,互相之間也有因事拌過嘴,吵過架,有幾次妻子實在生氣當場走掉了,謝興在後邊賭氣,梗著脖子喊:
「哎,我說你們到底打不打啊?不打走開,別耽誤我生意。」電話亭里,織著毛衣的大媽突然不高興說了一句,這年頭開電話亭可是很牛氣的。
「唉,這事自從錢夠數以後,你都提了多少遍了。」謝興說:「我上回打電話不也說起了么?可是和_圖_書江兄弟自己說的,讓咱先不急還錢,先把盛海的咱家的房子買回來再說。」
謝興和妻子互相看一眼。
桂省。1993年,十一月。
謝興拉著妻子的衣袖,一邊賠笑跟看電話亭的女人道歉,一邊走開。
打從年初重遇江澈開始,謝興夫妻倆幫茶寮做辣條推銷,全國各地的跑,轉眼十個月了,他們現在在的地方,叫桂林。
謝興只能挪屁股坐得挨她更近些,然後伸手,托著臉頰慢慢讓人斜過來,沉一邊肩膀,讓她靠住了,好睡些。
以至於當時絕大部分國人都心存嚮往。而在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哪怕後來不曾真的去過,也很多始終保有一個潛意識:說到桂林……桂林,超漂亮。
「哦,這樣。」妻子失落了一下,說:「那怎麼辦?咱們先去下一處?」
「你走……有本事你就真走……吶,這可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我跟你說……哎呀你,你一個女人自己瞎走不怕遇見壞人啊……算了,你等我一下。」
甚至,他們在路上挨過打,挨過搶,也好幾次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委屈辛酸地哭過,但終究還是一路這麼相攜著,千萬里路,一起走下來了。
對著睡著的妻子輕聲說了句,謝興不敢去動她懷裡的包,因為一動包,她不管睡多沉,都肯定馬上就醒。
火車搖晃,人在路上。
「也行。那就等回頭,咱再過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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