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天下災禍
第四百三十五章 豆婆與凌娘

一刻鐘之後,她停筆。
渭水仍舊清澈,水裡也有魚蝦。據說官府也在延請修士將渭水與洞庭之間的水口封住,以求毒水不外溢。
她開始在虛空中,以玄光描畫一些東西——背景是她視野當中這整座渭城。
說了這話抬腳便走。那凌娘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抿了抿嘴、再跟上。
但也不是。
於是,整整一夜過去了。
但另有一些人,從前就已經居無定所、衣食不濟了。他們沒什麼土地,只靠給人做活謀生。到這種時候對於這些人來說,則是另一件好事——
也勸她們娘倆兒不要再往前去——那渭城附近,大火燒了幾十天,土地早就蒸幹了。方圓十里什麼都長不出來,連草籽兒都烘成了灰沫沫。倒不如與他們這些人住在一處、互相幫襯。「母女倆總不是個法子、到底要有個男人。不如留在這兒成個家」——這種勸她們的話,說了一個晚上。
當這豆婆在石面上寫下第一千六百四十六個符文的時候,凌娘的眼中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光。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是了。」
——倒的確是,走江湖賣藝的。這也是她們自稱的身份。
豆婆身後的,是一看著十六七歲的小娘子。也穿粗布衣、戴斗笠。但衣上補丁更多。可即便如此,倘有人透過她面上蓬亂垂下的頭髮細細瞧,便會發現這小娘子實是個天香國色。
這中年的婦人,自稱豆婆。
此刻空著手的豆婆與苦力一般的凌娘站在一片焦土上。身後有六七個帳子,這是住了六七個戶人家。都是前些日子才來到,先在這裏搭建一個安身地,打算再慢慢地墾荒。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大概便是洞庭只進不出——滔滔渭水以及其他幾條細流為它提供水源,它卻並不是什麼大江大河的源頭。因而可怕的毒水與瘴氣便只籠罩這樣一片廣闊區域,並不曾像四周擴散。
「……送了那乞丐一幅畫。後來那乞丐就在巷中被殺了……」
她便再www.hetubook.com.com面無表情地想一想,換了個紋路:「——這樣?」
大片大片的土地上都是森林燃燒之後的草木灰,不但省去開荒的功夫,還是天然的肥料。倘若要冬種、春耕,只需要將荒原里的樹根草根挖出,工作量算是很少的。
但即便如此,整個慶國的南部仍遭受可怕的打擊。
月余的時間過去——這樣多的屍體便在湖中慢慢地腐爛、發酵。很快,各種各樣的疫病滋生開來。洞庭重新變得煙波浩渺。只是如今不再是水汽,而是可怕的瘴氣。
洞庭周邊自古便是魚米之鄉、慶國的產糧地之一。而今無人敢引洞庭的水灌溉,又有更多沿湖而居的百姓背井離鄉——小半個慶國,已是人心惶惶了。
豆婆便又用那種嚴肅而冷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如今你是個廢人。可知道即便想要從我們這裏重得修為,也要經歷千辛萬苦?倘若連這種耐性都沒有,哼——你即刻就自裁了吧!」
但很快……凡是觸碰過那些死去魚蝦的人,都在三日之內皮膚潰爛、嘔血不止。而那些吃了這些魚蝦的人,則七竅流血,五臟六腑盡碎。短短四五天的時間里,又死掉何止數千人。一時間都曉得是那些魚蝦招來的禍患——忙將餘下的,統統傾入湖中。
為了應對眼下的窘境,州府發下通告。一方面安撫人心勸說百姓們守住故土,另一方便,則聲稱凡去渭城舊地、洞庭周邊墾荒的,不但將那些如今已算是「無主之地」的土地劃撥他們,還會連免三年的賦稅。
如此再過一刻鐘,渭城的輪廓,如同一隻匍匐的巨獸一般在地平線上顯露出來了。
凌娘微微一哆嗦,便咬咬嘴唇,又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他……當天回城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了我。我當天是跟了他出城的。然後……我們兩個沿路走回來。那天城裡死了人,路上……有戲台。戲台上有人唱戲……」
這冊子卻不是別的,而是《府志》—https://m.hetubook•com•com—《渭河府志》。上面詳細記載了本府諸多城鎮歷年來的人口數量、田地規模。渭城從前是當世的大城,因而記載得格外詳細——詳細到某街某巷有某戶、人口多少、年齡幾何的地步。
於是這許多的人,便滿懷希望地來了——
也剛剛問過一戶人家。說從此地再往前七里,就是從前的渭城了。
豆婆微微側臉,用餘光看身後的「女兒」。但目光里浮現出來的是與她的身份、打扮全不相符的嚴厲冷酷:「再想!」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天再亮起來的時候,凌娘已經靠著一堵斷壁睡著。而豆婆則站在一根高聳的石柱上。這石柱從前是城中最繁華的酒樓「瓊華樓」的一部分——她眯起眼睛,藉著晨光俯瞰整座城市。
她在自言自語,並沒有徵求意見。凌娘便也不說話。
一邊聽她說,豆婆一邊慢慢附身。雙手仍舊籠在袖子里,眯起眼睛盯著青石瞧了好一會兒。接著又慢慢探出手,在青石上畫了半個符號:「是這樣?」
——背上負兩桿大戟,足有七尺長。三分之一在背,另外長長的兩截則高高地沖向天。尋常男子這麼個背法都要行走不便,這凌娘卻走得很穩當。
凌娘愣了愣:「……只見了面說些話。再沒什麼了。」
從前的千萬里洞庭,煙波浩渺,仿若仙境。而今的洞庭……則幾乎成了死地。
沉思了半炷香的功夫,再邁步走。所行之處、停留之處,都是從前李雲心奪舍螭吻之前的那幾天,在渭城中停留過的地方。
雖然絕大部分的建築物都已被焚毀,但縱橫的街道仍在。她從天邊剛露魚肚白的時候,一直看到生出火紅朝霞的時候。隨後閉上眼睛沉默不語地思索好一會兒再睜開,從懷中摸出一本小冊子。
如今是仲秋了。還來得及在入冬之前栽種些可以越冬的苗木。依著官府賑濟的糧食捱過小半年,來年或許就有豐收——這樣的前景對於許多人來說稱得m.hetubook.com•com上是從前不敢想象的幸福。
再過兩刻鐘,二人到了渭城的城門前。
細看半個時辰之後,這豆婆隨手將府志一拋,冊子在墜落到地面之前便自行焚毀了。
豆婆便從斗篷下探出一隻手來,往西指了指:「你說當初李雲心最後一次與龍九見面,是在這個渡口旁?」
左邊腋下則夾了一捆刀劍。但看著都不是真傢伙,而是些薄鐵片打造的玩意兒。雖然明晃晃,可會一顛一顛地顫。就令人想起那些街頭耍刀吞劍的賣藝人來。右手則提了一個藍底白花的大包袱,鼓鼓囊囊。看著放的是被褥、衣物、吃食。
豆婆得了這回應,便將手縮回去了:「還有呢?」
有些問題凌娘答得出,有些則記不清了。如此她說完、豆婆也問完,這中年婦人才又道:「你要記住。想起了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細節,都要同我說。有沒有用是我說了作數,不是你說了作數——倘若你真有你自己以為的一半那樣聰明,怎麼會被那李雲心害死?」
但無論是豆婆還是凌娘,都沒什麼表示。
西側,便是滔滔的渭水。在這樣的距離之上雖看不到那條大河,但可以聽見隱約的水聲了。從前,這裡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沿著田邊的小路走下去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渡口。如今這些都不見了,只余荒野。
實際上,是在往「曾經的渭城」去。
實際上老者也不老,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算半老徐娘。在深秋夜裡裹了一件藏藍的棉布斗篷,頭上戴一頂斗笠。這打扮不倫不類,像是跑江湖的,卻又像是尋常的婦女。然而瞧她斗篷上摞了幾塊補丁,便曉得或許是因為生活窘迫,便將避雨的斗笠用作避風沙的檐帽了。
起初——沿湖而居的州府百姓喜出望外,將還算新鮮的魚蝦打撈。或者自家食用,或者用以販賣。
凌娘便沉默了。
這豆婆也不催她,耐心地聽她講了將近兩刻鐘。但其間會問一些諸如「他當時有沒有皺眉」、「他當時說的是『www.hetubook.com.com必定』還是『一定』」、「他當時的腳步是快還是慢」之類的細節問題。
豆婆便直起身,也盯著這符看了好一會兒——眉頭慢慢皺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到今夜的時候,便又有兩人踏著夜色也來了。
是……兩個女人。一老、一少。
如此——試了兩個時辰!
並且看到已經面目全非的渭城、洞庭。
這豆婆也不急。凌娘說不是,她便抹去——用一隻肉掌,生生從石頭表面抹去,然後再畫上別的。
到最後連凌娘都有些喪氣,小心翼翼道:「婆婆……或許……該先去看看別處吧?」
邊想邊說,慢慢地、瑣瑣碎碎地說了許多。
「……他在城裡遊走了很多天,送出去很多畫作。還在石上刻下一些印記。」不知不覺兩人已經沿著乾涸的柳河走了一里路,來到一塊青石旁。
然而背井離鄉的那些人,原本生活算是富足、還過得下去。他們離開故土,所求是安身保命。
卻另有令人,在往渭城去。
這是渭城南門,名曰遠寧門。藉著月色可以看到這城門還算完好,尚未傾塌。向裏面望,一片黑洞洞,彷彿藏匿無數凶神惡煞。豆婆的腳步略一緩,凌娘便會意。開口低聲道:「我當天,從這裏進門,來的時候渭城裡——」
於是渭城周邊,漸有人煙。雖不多,可總是慢慢聚集過來了——
這小娘子,自稱凌娘,說是豆婆的女兒。可外人看了會覺得奇怪——這老娘倒不心疼女兒,叫她臂上、背上,都提了背了許多東西。
告別了這些墾荒者之後,兩人繼續往渭城的方向走。走上約莫半個時辰,連腳下與泥土混雜在一處的草木灰都不見了,只餘下薄薄的一層黃沙。空氣越來越干,空氣中也開始有陰森的涼意。
凌娘所說的那塊青石,臨著柳河。而今往上面看已經沒什麼「印記」了——石面上似是被刀劍削去一層,又崩裂數道細紋。看著是被火煉的。
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凌娘便將當日沿途所見事無巨細地描述,彷彿將當時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景也還原了。而誰又能想得到,當時那繁華的渭城,如今卻只剩下斷壁殘垣、連鼠蟲也無有了呢?
即便這小娘子身段修長,可背了提了這麼多,看起來也臃腫了。
凌娘湊近看了看:「……不是。」
「我……也曾經在這塊石頭上見過印記。但只刻了一半,沒什麼靈氣流轉……」
是夜,李雲心與辛細柳往雲山去,說許多話、懷許多心思。
一個……經絡關竅俱全的人形出現在她眼前。
渭城與洞庭之間,本有一片廣闊的森林。可如今森林也不在了。渭城的火焰在熄滅之前終將秋日的草木引燃,從城周、一直燒到了洞庭邊。如今沿途一片焦黑狼藉,彷彿被發了怒的天人狠狠踩踏蹂躪過一般。
背景同樣是整座渭城。
實際上在他們眼中,還不壞的。
黑暗中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說話聲……聽起來詭異極了。
而那洞庭邊,亦是發生過可怕的災變。君山被雷霆轟塌,從前的洞庭盛景之一不復存在,只剩下半塊巨大而醜陋的岩石立在水面上。可這並非最令人心驚的災禍。真正的災禍,是洞庭湖水。
凌娘便也停下腳步。先喘了一口氣,再往西邊看——微微眯起眼。隔了過會兒,輕聲道:「是。」
修行者在追捕李雲心時使用的神通幾乎毒死了整片湖水之中的魚蝦、精怪。儘管後來將水中的毒液收去,屍體卻留在了湖中。
而後,她慢慢抬起手,手中多了一支法筆——
豆婆便停下腳步,腳底乾燥的泥土沙沙作響。接著略轉身,往西邊看——
這涼意,並不單純是秋夜裡的寒意。似乎還是因為另外的一些東西。
至於那些死掉的屍體亦無人敢觸碰。少數入土為安,多數的,也被拋入湖水裡。
整整兩個時辰,她彎腰不動,只有一隻手在動。那些符文印記……又何止試了上千個?!
焚毀渭城的火剛剛熄滅月余。以那巨大而殘破的城郭為中心,方圓十里之內的土地都是龜裂的。草木早已經凋零枯萎,秋風一起,便是漫天的飛沙與嗆人的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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