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十八章 天工〔十四〕

「我……我是……」南宮同張口結舌,如果不是世家子弟的風範早已經融入到他的骨子裡去了,他差點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他做這一切的根本目的其實都是為了能和明月姑娘拉近距離,可以藉機表現臨危不亂,成竹在胸,指揮若定的風采,甚至曾九文失手他都預想過,那麼接下來的危難之中並肩作戰,共同進退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但是現在這樣卻完全和預想的不一樣了啊。
飛龍道人眼睛已經青紫了一隻,鼻血也被打了出來,看起來狼狽不堪,爬起來就對三山道人吼道:「你他媽的傻了?到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該做什麼?還不快將這人給廢了再說!難道要等唐家的其他人趕來么?」
「沒什麼好猶豫的。就算你真的幫了這位西寧子道友,他也會悄悄地將你滅口,一是你自身毫無根基,度過這難關之後對這位西寧子道友就全無用處了,反而有走漏風聲之險。二則他既然為了要進影衛立功心切,自然不會允許有你這個有可能分薄他功勞的幫手存在。行走江湖雖然明哲保身趨利避害很重要,但也不是一味地趨炎附勢以強者為尊,而是首先要清楚自己該放在哪個位置。」
「胡說八道!我看你倒像魔門中人!我影衛行事自有道理,你這等江湖人知道什麼?」西寧子冷哼一聲,上前一掌就朝飛龍道人的面上拍去。
「你最好還是聽他們的話。」一直不主動開口表態的明月居然說話了,但冷冰冰的言語直接就將南宮同剛剛鼓舞起來的鬥志和心氣給打得粉碎,「這人很厲害,剛才我救你只是因為夏道士曾說過,讓我在你有危險的時候能幫你則幫一把,但是如果這個人真要抓你或者殺你的話,我是不會管的。」
沒等唐劍雨開口,明月先說話了:「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從一開始看到我,你就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吧。」
「……有理,說得對!」這一番話聽得三山道人連連點頭,有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之感。然後他才發現說話的並不是飛龍道人,順著聲音看過去,正好看到地上的小夏坐了起來。
小夏看著已經獃滯毫無生氣如死人一樣的西寧子,很是誠懇地說:「……我已經有些年頭沒被人暗算過了,想不到今天還能經歷一次。說到此處,西寧子道兄我還得感謝你,你這一番手腳倒是提醒了我,剛才這一番話也是讓我明白不少東西,只是我還有一些不解,不知可否賜教?」
影衫衛,就是大乾朝在創立之初成立來用於監管江湖情況的一個特務機構。從成立之初這機構就極為低調神秘,直接向天子一人負責,但又有極大的自主性,和太監這種純粹的天子家奴有本質上的區別。朝堂之上知曉這機構虛實的人也並不多,江湖中就更少了,有人說這影衛不過就是一幫鷹犬耳目,只是供天家打探些江湖消息監視世家動向而已,hetubook.com.com有人又說這影衛其實勢力極大,大乾江湖上的風波起伏几乎都是被其在暗中一手操控在手,無論怎麼樣,數十年間大大小小虛虛實實各式各樣的傳聞口耳相傳中,已經在普通江湖人心中給這個名字打上了一層崇高神秘而又可怕的光環。
「等……等一下。」南宮同後退幾步,滿頭的冷汗。並不全是因為被這小蟲給嚇到,更多的是他還沒有從之前的震驚中緩過勁來。剛剛在之前他還是勝券在握,掌控局勢的主宰者,這不過幾個呼吸之後便成了身不由己只能靠著旁人幫忙求情才能活下來的可憐蟲。自以為瞞天過海足可一勞永逸地立下大功勞的內應已經變成了一堆爬滿了蟲子的殘骸,借正道盟之勢聚攏來的同道全都躺在那裡生死由人,一向在身邊引為臂助的友人原來另有一個遠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身份……這些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他完全接受不了。
說到這個時候,唐劍雨的聲音中已經帶著說不出的陰寒狠厲,那張原本看起來敦厚的臉上筋肉抽動,和之前的模樣判若兩人。隨後他又長長嘆出一口氣,好像這口憋在胸中的怒氣終於發泄完了,聲音和表情都慢慢平淡了下來:「當然,真要完全撕破臉皮動起手來那是不可能的。我們不願意,南宮無忌不願意,也根本沒人願意,將這大乾天下弄得一團糟最後只能便宜了西狄蠻子。所以無論他想要什麼,我們唐家想要什麼,都只能按照大家默認的規矩一步一步地來相互試探,博弈,交換,就如高手對弈,這才是以天下為工。而你,還以為勝負便是拿棋子互砸。這樣一通亂來,能保住性命也只是因為你有兩個好叔父罷了,不過他們要幫你付出的代價絕不便宜就是了。」
「蠢豬,他說他是他就真是了?你腦子裡都是豆渣么?」旁邊的飛龍道人眼看他的模樣連忙一聲大喝臭罵,「影衛算得上是天子親兵,無論哪一個都是千挑萬選中的人中之傑,就這小子這般鬼祟卑鄙的手段哪裡像了?這種明面上有名門身份作掩護,背地裡卻行事詭秘大異常理的通常都是魔教餘孽!」
「……你……原來你是我二叔的人?」
飛龍道人卻是根本不怕三山道人的臨陣反戈似的,反而哈哈一笑:「這魔教崽子把你當猴耍呢。空口白話畫個大餅就要讓你跟著他發瘋。」
西寧子的髮髻被拉散了,嘴上也吃了一記重拳,嘴皮翻腫起老高,但是心中的焦慮更勝這外表的狼狽百倍。剛才扭打間,他夾在手指間的那枚短針已經不知道丟哪裡去了,他原本是想用那個去刺飛龍道人,或者見機刺過來阻攔的三山道人。這兩人無論再倒下哪一個他都是勝券在握,哪知道飛龍道人居然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企圖,死死握住他的那隻手不放,扭打之間就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m.hetubook.com•com
而每一個影衛的身份對外人來說都是絕對的秘密,所以即便是南宮同也從來不知道任何一個影衛的身份,甚至沒有想到過自己身邊會有這樣一個人。
「這……這……這是……」三山道人只聽得頭昏腦漲。這飛龍道人這一番話包含的內容既多,又說的有些語無倫次,真的將他給聽昏了。
作為一個在江湖最底層遊盪的野道士,面對這樣一個神秘莫測又高高在上的陰影,三山道人一時間只感覺到頭腦間一片空白,好像對方一個眼神一個呼吸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李士石接過這顆藥丸拿到南宮同面前,南宮同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這拿到近前他才看清,這根本不是什麼葯,而是一隻蜷縮起來的青色小蟲,外面裹著一層薄薄的透明蠟層。
被這一提醒,三山道人才猛地一驚醒,好像確實有幾分道理。這西寧子自稱茅山弟子,而且看來這身份還不是假的,但行事卻完全背道而馳,暗算同門和龍虎山前輩,還真有傳說中那些魔門餘孽的樣子。
「什……什麼意思?」南宮同愕然。這些人只是倒地不起,只有一兩個被那鐵錐射中要害而喪命,其他都是重傷,那些中了細針倒地的也似乎只是昏迷過去而已,但李士石卻好像認定這些人已經死了。
飛龍道人聞言立刻對三山道人大叫起來:「你他媽的瘋了么?還真聽這魔教崽子的瘋話,影衛的人怎可能專門潛伏進來暗算張老前輩?!張老前輩可是伏魔真人張御宏的兄長!張真人乃是天子御賜真人名號,影衛不過天子鷹犬,怎麼還能去損天子的臉面?那正道盟背後是南宮家,南宮家有人是影衛頭子江湖上人所共知!這正道盟分明就是影衛給弄出來的。我們今日抓到了神機堂濫殺無辜的證據,正道盟高興還來不及,若他是影衛的人又怎會暗算我們?反而想要將我們全都弄死在此殺人滅口?」
「這……」西寧子一呆,這他真的還沒有,「我……我其實還不算正式影衛,如今只是幫影衛做事,並無身份銘牌。但只此事成了立下大功說不定便可以躋身成為真正的影衛……」
「我……我……」三山道人徹底地頭昏腦漲,左右四顧,滿面驚慌失措,這兩人口中接二連三爆出來的東西全都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世界。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扭頭就走,根本不管這裏的事了。
「沒錯。明月姑娘果然如傳聞般的心如明鏡,靈慧通達。」唐劍雨微微一笑,「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是我家老太爺說了,若有機會,務必請明月姑娘去我唐家堡一行,有一位故人想要見你。」
南宮同傻站在那裡,也不知聽沒聽進去,聽沒聽懂,好像木偶一樣,任憑李士石將手中的那顆小蟲子喂到了他的嘴裏。
他的準備其實並不充分,至少沒想到會是現在這般的情形,那隻專門暗算用和-圖-書的短針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牌,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依仗的手段。他聽見飛龍道人的怒吼之後,也明白當前這形勢下三山道人成了最為關鍵的一點,連忙說道:「三山道長,只要你今日助我影衛一臂之力,事後必有重謝。憑我們的勢力,銀錢什麼的不在話下,就算是讓你謀個名門大派的出身也是易如反掌!到時候像這等粗俗蠢笨的野道士見了你哪裡還敢高聲說話?」
「南宮無極護著你們這些後輩子弟,你們也就乖乖地在酒池肉林里做你們的紈絝,混混沌沌地過一輩子也就罷了,卻要不知深淺地跑出來拋頭露面,統領這正道盟出風頭。這正道盟本來也就只是南宮無忌用來試探各方態度的一個工具,在他的大計中只能算一個開頭的序幕,後面諸多安排、博弈、暗手都還遠遠未到位,你就敢這樣來直接撕破臉皮動手,你當我唐家真的不敢動手么?你當我唐家在江湖上的百年威名是吹出來的?只要我們想,就算是你們南宮家,就算是龍虎山,除了那幾個領頭的之外,我們都能讓你們死得雞犬不留你信不信?」
「還要多謝飛龍道友幫我套話,否則我要這位同門道友說出真話來大概還沒那麼容易。」小夏先對飛龍道人拱了拱手,然後看著西寧子長嘆了一口氣,「西寧子道友,我還真的低估你了。原本我以為你只是想著去湊正道盟諸位少俠的熱鬧,不料你卻是找上了影衛的門路。也對,那些公子少俠們又怎麼會有影衛有分量呢。」
「無知之徒,你又知道什麼了?」西寧子也是聽得心裏焦躁發昏,現在的情況是多拖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險,「我來只是為了抓捕這清風道人!是南宮大人下令要活捉此人,只是之前礙於些原因不好動手才安排讓他來這裏伺機抓捕。遇見這張老頭也只是意外罷了。這張老頭身份特殊,於此時正有用處,若是能將之暗殺之後再嫁禍在神機堂和唐門上,對影衛以後的計劃有莫大幫助。我這才忍不住順便出手暗算。三山道長,影衛向來對鼎力相助之人不乏重謝,你莫要再猶豫了!」
「好了,你可以帶著他走了,善後我自己處理便行,滾吧。」唐劍雨對著李士石偏偏頭,然後將目光轉到了明月的身上,微微猶豫了一下。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說過這是唐門的秘制麻藥,便是先天高手也可手到擒來……」西寧子的全身都已經在篩糠。
「住手!住手!否則我將你們兩個都一起打廢了!」三山道人手裡捏著一張符籙晃了又晃,上前用腳又踢又踩將兩人分開。往日里他都是被人呵斥的份,這時候只有他能用手中符籙,反而成了掌控局面的那一個。
這話一聽,三山道人的眼睛不禁下意識地就是一亮,銀子和門派出身對於一般的野道士來說永遠都是最有吸引力的東西,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但聽到這些東和*圖*書西確實在本能上就會眼前一亮。
看著李士石手中的黑色令牌,南宮同張口結舌。他當然知道這個令牌所代表的分量,就算是身為南宮無忌的屬下,也並不代表這就是南宮家可以指使的人。每一個影衛都代表了影衫衛乃至大乾朝廷在江湖中的一份力量,每一個影衛都是千挑萬選的人才,有資格面見天子的皇家親衛,在某個程度上說比作為南宮家子弟的他力量更大,地位更高。
不遠處的唐劍雨看著那代表了身份的黑色令牌,卻並沒有表示出什麼特別的重視,只是淡淡說:「既然你已經亮明了身份,那便該說影衛的話,少來些江湖人的口吻。唐家從不看別人的面子。我想南宮無忌也不會以為只靠著面子就能讓我們讓步。」
三山道人想了想卻是一咬牙,對西寧子說:「你說你是影衛,可有什麼憑證么?也不用說那些什麼重謝了,貧道也是大乾之人,若你真是朝廷官差,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是分內之事。」
三山道人倉促間連忙舉手格擋,但是西寧子這一拍只是虛招,引動對手之後後手立刻跟上,進步側身就是一肘擊去,但他自己的腳步也虛浮得厲害,這精妙招數只作出了一半就變了形,成了側身撞在飛龍道人身上。飛龍道人腳下不穩被撞得向後倒去,同時也伸手一把將西寧子扭住,兩人在地上滾做一團,像那些完全不會功夫的地痞流氓一樣扭打起來。
「怎能是他說怎樣就怎樣了?」南宮同終於找出自己該有的情緒,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他唐家怎能視我南宮家,還有這些少俠背後的各派各家如無物?難道影衛,難道朝廷,難道這天下江湖都拿他們唐家沒辦法么?明月姑娘,你快走!將這裏的事告訴其他人!我南宮同今日就算身死也不會丟我南宮家的臉!我便不信唐家堡便真能一手遮天!」
李士石面露難色說:「但……但是無忌大人如今並不在荊州……」
李士石收回腰牌,澀聲地說:「無忌大人讓我照看正道盟這一路中大小事務,還有務必保護南宮世兄的安危……這一次是我任務失敗,居然沒有察覺到曾九文堂主想辦法越過了所有中間環節直接和南宮世兄聯繫,也有可能是他猜到了我們中間會有影衛,因此這一次衝突的責任全在我們。」李士石看了一眼滿地倒下著的正道盟諸位少俠,眼中微微黯然,「這些江湖同道都是因為我們正道盟的計劃失誤,在和神機堂火拚之中被火器所殺,不關唐家的事。」
大乾朝廷向來極少直接插手江湖中事,相對於根深蒂固的各種門派幫會和世家勢力,不管是官府的明令還是駐軍的威懾都不是那麼地管用,但這並不是說朝廷便放任不管,不直接插手自然就還有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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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不夠。」唐劍雨冷冷一笑,「曾堂主起心叛逃,固然是我唐家自己沒看好人,但將此事鬧得如此大,卻是這m.hetubook.com.com南宮同一手造成的。換言之,是他先動的手。我唐家從來不輕易招惹別人,但是別人膽敢招惹到我們頭上那就絕不能輕易算了。要我住手的條件,只憑你是無權決定的。」
「你沒想到會是這樣個結果么?南宮公子。」看著手足無措的南宮同,唐劍雨面上有忍不住的厭惡惱怒之色,就像被胡亂衝進來的鄰家小孩攪亂了手頭正專心致志的活計一樣,就算已經抓住了人,父母馬上就要來賠償道歉,但心情還是很壞,「你以為江湖爭鬥就如你今日這般玩弄些小手段,勾結對面幾個內應,找一些人壯壯氣勢,實在不行便硬比雙方誰的拳頭大這樣就行了?沒錯,江湖是這樣,不過是那些什麼猛虎堂血魂幫什麼的鄉下幫派的江湖,不是我們的江湖,不是雄踞百年的世家,和代表了大乾朝廷的影衛的江湖。之前曾九文罵那些機關匠師的話也可以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你,你不過也是只井底之蛙罷了。我們唐家向來保守,如今卻干冒天下之大不韙和神機堂合作,你以為又是為什麼?朝廷下令火器機關收歸官辦,這朝令卻遲遲未下,你以為這又是為什麼?你以為你們這正道盟又是個什麼意思?你敢這樣胡來,你可知道這樣胡來的後果么?」
小夏點點頭,嘆口氣說:「沒錯,這針上的葯確實夠霸道,連道法境界已至先天的張老前輩都抵受不住,我肯定更沒戲。只可惜的是,也不知是那給你這針的人想掩人耳目還是只圖個方便,用了唐家的毒藥,而之前我們要面對的那個匠師也是唐家的,很不巧的是,我有個唐家的朋友,曾經給過我一些能解唐門大多數毒的解藥,我來這裏的時候便先吃了些……雖然不能讓那針上的麻藥完全無效,但這慢慢地褪去毒性倒還是可以的……」
「咦?咦?怎麼可能?」西寧子也聽到了,也看到了,那一張原本就蒼白的臉現在白得幾乎透明起來。
「我知道。只要你說出南宮無忌的意思這就已經夠了,至於為此影衛該付出什麼具體的讓步,我們會等著他來和我們談。」唐劍雨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輕輕一抖,小指頭大小的藥丸就緩緩飛到了李士石的面前,「你們那弄出來的正道盟總要有個面子,我也懶得扣留人了。我知道南宮無忌不會賴賬,但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有,叫那小子吃下這顆青王蠱就可以走了。讓南宮無忌來唐家堡拿解藥吧。」
「南宮世兄,事已至此,暫且還請委屈一下吧。」李士石抬起手,將那粒小蟲子遞到他的面前。被那身泥土盔甲遮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出他現在的表情,只有聲音說不出的疲憊,「我也是太過大意,未能察覺你什麼時候和曾九文私下有了聯繫。來這裏才發現之後,又不想暴露身份,抱著僥倖之心期望著這裏沒有唐家核心之人坐鎮,能讓你和曾九文真的成功,事後再行慢慢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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