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二節

「將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願意正面批評石越,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但以目前來看,海外貿易主要還是奢侈品貿易。這些年,為了加強對交趾等國的控制,廣州市舶務與凌牙門、歸義城市舶務已費盡心機。我們壟斷了幾乎整個南海地區的食鹽買賣,交趾自產的食鹽的確不如大宋的鹽價廉物美。此外,還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香料則主要保障中土之供應。但蠻夷們沒有搖錢樹,縱然大宋的東西好,也是要拿錢來買,拿東西來換的。我們也設法要求他們種甘蔗、棉樹,但最後卻發現,從海外運甘蔗與棉花至廣州還可以接受,若要運到杭州,成本就無法控制——而且,也沒幾個海商願意來掙這毫末之利。最終,規模被限制住了。除了食鹽以外,我們沒有一樣達到了預期目的。」
「《地理初步》上的地圖,不是可以繞過所謂的『非洲』直抵泰西嗎?」秦觀奇怪地問道。
「難道昭陵時此處便無園榭嗎?」曾布悠悠笑道。
薛奕聽他說完,不由得咋舌笑道:「原來如此。真不知為何南海各地皆傳是你指使職方館下的毒?」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觀,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計劃想要通過,在目前絕無可能。大宋的戰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亂,鞏固兩北塞防,薛奕的計劃需要朝廷撥給他四百至八百門火炮,這幾乎是白日做夢。「難道南海諸國再無潛力可挖嗎?石學士說過,將來海外貿易真正的財富,不是金銀寶石,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觀覺得極不甘心。
「不錯,以四十艘兩千料級戰艦為主力,每艘戰艦的甲板上,安裝十門甚至二十門火炮!」薛奕雙目炯炯,「我與我的參軍們推演過無數次,注輦國的戰艦極少有兩千料級的大船,也缺少遠程打擊的能力。我們將四十艘戰艦集中使用,尋找敵人主力決戰……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來守衛凌牙門……」激動之下的薛奕,幾乎將他的作戰計劃全盤泄露出去,幸好到最後關頭,他猛地醒悟過來,收住了嘴巴。
薛奕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車外,望著那無休無止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著。秦觀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時陷入沉默當中,皇帝擔心的,只是不希望因為海外諸臣的豪富,而引發一場政治上的不穩定——所以,皇帝才會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穩住薛奕,畢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區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隨意貶斥驅逐一個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萬的官員可以代替曾布,但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隱患,又豈止這麼一樁?秦觀眼睜睜看著高麗的貿易額逐歲下滑,又親耳聽到曾布說這已是海外貿易的普遍現象……他憂心忡忡地想著:這,也許會是比海外諸臣們的家產更加危險的問題。
他這麼一問,船內頓時沉靜下來。曾布沉默了一會兒,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實這與高麗之事理為同一。所謂海外貿易,說破了,不過是大宋用絲綢、瓷器、鍾錶、蔗糖等物事,換取海外諸夷的香料、美玉、寶石、金銀等物。用石子明的說法,大宋賣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後的奢侈品;買進來的,主要則是天然開採的奢侈品。海外既然並非是遍地寶石金銀,那麼一旦互市達到一定規模,無法再繼續增長,便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凌牙門以西,還隔著一個注輦國。注輦國阻在大宋與大食之間,凡過往商品,不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貨物,還要額外徵收高稅。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隊規模亦有限制。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知道大宋的絲綢、瓷器、鍾錶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產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視為天物,需求極大,價格奇高,但是卻也無能為力——我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不僅注輦國是做轉手貿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實也在做轉手貿易。大宋的船隻從注輦國到大食,都是被嚴格限制航線。況且,從大食至泰西,據說也無法通過海運到達……」
說到這裏,秦觀苦笑著嘆了口氣,道:「不瞞各位,我當時亦是大吃一驚。這些因由,其實是事發之後,我們亡羊補牢,才弄明白個所以然來……之前我們還在幸災樂禍,高麗民不聊生,關我大宋何事?」
「還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彷彿是想發泄著心中積年的鬱氣,話匣子打開后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許百姓在南海購置土地,最初的確也有一批無賴子來碰運氣。但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無歸……」
「奉旨問話?」一瞬間,薛奕腦中轟地一聲,頓時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連車外轟隆不斷的霹靂,似乎都已隱去不聞。他下意識地騰地起身,便要跪倒,卻被秦觀一把按住。便聽秦觀溫聲笑道:「皇上無責斥之意。皇上若要責備你,何必令我來問話?兩府、蘭台、衛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數不清的麻煩……」
「少游,說這些閑事做甚?」蔡京見秦觀越說越是憤懣,連忙用話攔住。他知道秦觀少年得志,雖然在高麗頗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場上,卻畢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許還是朋友,但明日相見,便未必不可能成為仇敵。到時候這番話,便是「怨望」,這是足以將人的政治生命終結的罪名。而且此時四人中,薛奕還是武臣,萬一牽連起來,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薛奕霍然一驚,車廂內的氣氛,忽然變得沉悶起來。半晌,薛奕方幽幽問道:「少游,這是你自己要問的?還是替別人問的?!」說罷,定定地望著秦觀。
「薛侯之言正中要害!」秦觀不由感慨道,「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我等鬧出這偌大的風波,可稱無能。不過其中亦有頗出人意料者……」
薛奕慨聲道:「要想通過海外貿易獲取更多的財富,就必須打通大宋與大食國的航線。我搜集注輦國的情報已經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卻並不多。他們不僅對我們有戒心,對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對其國中虛實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聯絡大食人夾擊注輦國,但大食國四分和圖書五裂,國力衰退,自顧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軍之實力,也無力遠征注輦國。除非給我一支我想要的艦隊!」
「那薛侯以為我們要多少艘戰艦?一千艘?」蔡京在一旁問道。
秦觀抿著嘴,靜靜地聽著,薛奕一個武官,竟能如此潔身自好,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飽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經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欽佩。不過,恕我直言,我卻聽說,薛侯在故里廣置莊園,阡陌相連數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墳家廟,無不逾制……」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閻羅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難怪我說這惠民河邊的園子怎的都沒有什麼年頭,原來是閻羅包老毀掉的。若果真我這園子阻塞了漕運,便毀了也應當。」
薛奕畢竟是久帶兵的人,片言之間,便已冷靜下來。秦觀拐著彎地試探他,他其實早有覺察——他素知秦觀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豈會毫無由頭地帶起這種敏感的話題——但他先前所疑,不過是以為秦觀或受石越之託,來敲打他。薛奕自覺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且皇帝也曾內降指揮為他脫罪,他便也有了有恃無恐之意。不料秦觀竟突然問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連他家新修祖墳家廟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氣。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才會有人去刨他的老底。他絕想不到,秦觀一個歸國述職的高麗正使,竟然會奉旨來問他的話!這名田過限,墳廟逾制,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滿朝文武,誰家不兼并?哪戶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來,什麼樣的罪名都能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轉念之間,他便立即明白,皇帝並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則,便如秦觀所言,兩府、蘭台、衛尉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傳來,他都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察院那些御史?」薛奕輕聲笑了起來,「衛尉寺也罷,察院也罷,差遣到南海來的,誰心裏不算那是左遷?有幾個人到了凌牙門還會抱著澄清天下之志不改?況且我也不怕他們彈劾,薛某在大宋武官中,『清廉』二字還是當得起的。」
薛奕這才徹底明白秦觀為何突然提起這些話題來,他這番回汴京,本來是以為皇帝定然會單獨召對,有一肚子的事情準備著要向皇帝說,但此時他也已經明白,這一回皇帝不可能單獨召見他了——否則剛才那些話就沒必要由秦觀來說,而海外諸臣中,毫無疑問,秦觀也已經成為皇帝的新寵,相比他熱熱鬧鬧地平定高麗局勢,又促成高麗王妃、王儲來汴京賀壽,其餘人的確也遠遠比不上這種風光。本來,皇帝是否單獨召對,薛奕也都頗能泰然處之,但偏偏這一次……
「典故?」蔡京被他打斷,不覺愕然道:「這園子是治平年間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卻不料他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不覺驚訝,心裏免不得又對他高看了幾分。臉上卻若無其事地和蔡京開著玩笑:「不料蔡元長倒是個大財主……」
他這麼一問,曾布也停了下來,專心看著蔡京與秦觀。蔡京瞥了一眼秦觀,笑道:「這事是少游主持的,還是少遊說吧。」
「一旦開戰,不僅我們會攻擊注輦國的海船水軍、商船、港口、城市,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說到海戰,薛奕立即激動起來,「如此,兵力就勢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輦國有多少戰艦?我目前搜集到的情報,他們至少有戰艦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個艦隊——若無絕對優勢,我們防不勝防!」
眾人說笑間,已有僕從送來斗笠蓑衣,服侍著四人穿戴了。一個隨從在碼頭吹了個口哨,便見一艘漁船自樹后搖來,泊到了碼頭前。
秦觀不可思議地望著曾布,聽他繼續說道:「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的移民倒還好,他們被分配的土地就在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可以雇傭流放來的犯人勞作,交趾人也算勤勞,運氣好還能買到崑崙奴,甚至大食人賣來的奴隸,這些人如今縱使不是腰纏萬貫,也是倉廩豐足,衣食無憂。但那些在別地買土地的人,卻不過拿著銅錢換來一張毫無用處的地契。若沒有去過南海諸島,絕不能知道當地物產之豐富,那些蠻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種,不用錢帛,多以漁獵採集為生,並且懶惰異常,在當地你縱然一擲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為你做事。更何況有許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擲,碰個運氣,聽信傳言買下那土地后便身無分文了,最後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門,成為當地移民的客戶。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賄賂那些酋長,買到一兩個奴隸,勉強經營。但這些人也不過是不至於血本無歸而已。凌牙門與歸義城雖孤懸海外,畢竟是大宋的國土,倒也有人願意世代在那裡生活的,他們種植糧食,自給自足外還可以供應兩城所需。但若有人一廂情願,想在南海諸島種植糧食發財,最終也只能是竹籃打水,除了廣州不時還會需要買一點糧食,兩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飢荒,誰還會從海外來買糧食?而本地的許多番部,則根本不食五穀!」
眾人入了船艙,才發現這艘小船外表看起來不過像是平平無常的漁船,但裏面卻極是乾淨素雅,船中還有兩個青衣童子侍立著,聽候差遣。那船夫顯也是老手,操這一葉之舟,泛于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連薛奕都嘖嘖稱讚,笑道:「這樣的人用來做廝喚僕役,實是浪費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軍去。」曾布卻指著後面遠遠跟著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顯在,還用得著它嗎?」惟有秦觀心事極重,輕啜兩口清酒,便向曾布問道:「先前曾公道整個海外貿易都在減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鶴頂紅?」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觀,他自是知道所謂的「順王」便是王勛的謚號,但此時見二人皆怡然自得,好像他們說的事情,不過是一壺平常的高麗清酒那麼簡單,這才知道原來他在南海時聽到的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薛奕禁不住問道:「我在南海時,聽人說起高麗繼嗣,眾口百般,莫辨其是。那王勛果真是被毒死的嗎?」
蔡京笑著令隨從出去備www.hetubook.com.com車,四人一道出了酒樓,便見店外已有兩輛馬車等候,當下四人分乘兩車,冒著大雨,向南疾馳而去。
秦觀聽薛奕說話間已用了對答的語氣,忙笑著安慰道:「我雖是奉旨問話,但皇上之聖意,于薛侯還是信任有加。薛侯要體諒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議,雖貴為天子,亦不得不顧慮。這實是一番保全之意。這世上,常有一種人,拿著雞毛便當令箭,作威作福,更何況是皇上的口諭!故皇上令我來問話,其實是知道我這幾年辦差謹慎,還算略懂得分寸。又是個外臣,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且我與薛侯,也算是舊交,還說得上話……皇上如此苦心孤詣對一個武臣,在我大宋,實是異數。我雖然是奉旨問話,可心裏不知道有多羡慕你呢。」
「臣薛奕,謝皇上隆恩。」薛奕側了側身子,舌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方沉聲道:「臣聞世俗慣趨利避害,使民知禮義難,使民知富貴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過是欲使天下人知國家財富,亦可來之於海上;功名利祿,亦可取之於海上。區區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車外風卷著雨,雨夾著風,噼噼叭叭地打著車頂,秦觀坐在車中,怡然自得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正送到嘴邊,猛聽到薛奕說出「清廉」二字,不由一陣急咳,慌忙將茶杯放回小几上,定定地望著薛奕。
蔡京卻知道曾布斷不會授人以柄,把對自己不利的事這麼著公然在眾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監察御史不管嗎?」
曾布與薛奕相視苦笑。「地圖與航線……」曾布無奈地說道,「況且我們現在連注輦國都通不過。倒是聽說有幾撥民間商船已經去尋找那條航線,但是至少現在沒有任何迴音。」
「好大雨!」蔡京望著這畢畢剝剝淋淋篩篩的滂沱大雨,不由脫口贊道,一面笑道:「談興未盡,此處亦非賞雨處,不如隨我去一個所在,如何?」秦觀滿心記著曾布所說的話,不待曾布、薛奕回答,便忙允道:「今日你蔡元長是東道,你說去哪裡,便去哪裡了。」曾布、薛奕相視一笑,也道:「便聽元長安排。」
「那王勛繼位之後,我才恍然驚覺出了大事。他即位當晚,王運的家眷便躲到了江華島的大宋軍營里來。開京流言四起,都說王勛要強迫所有的王弟出家。第二日上午,使館的職方館官員便傳來情報,王勛已經派遣使者向遼主告哀,並請求冊封。到了下午,才有王勛的長子來使館,乞求入京報哀。我立即許諾,但最終王勛派來大宋的使者,卻只是一個王叔。我當晚便遣人出城,秘密聯絡江華島駐軍。次日一大早,便再去求見王勛,向他許了一大堆好處,以求暫時穩住王勛。王勛既不曾得到全部貴族支持,又不能完全控制開京軍隊,正自顧不暇,兼之他也不敢得罪朝廷——」秦觀忽然停了一下,嘲弄地笑了兩聲,「高麗國雖有人恨兩國互市入骨,但真要沒了兩國互市,只怕也同樣有一堆人要不習慣。況且大宋畢竟有軍隊駐紮,其邊境駐軍中,有不少武官都是我大宋臣子,他即位不到數日,沒有朝廷冊封詔旨,他的政權便無法穩固,自然也沒有膽量真的便馬上撕開臉皮來。他反倒假心假意安撫我,沒多久,又派他的尚書向我訴苦,指天畫誓,道絕不敢背叛朝廷。只不過他們也無力再與遼主對抗下去,不得不虛與委蛇。」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揚了起來,「只要四十艘!」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觀,玩笑道:「要作詩嗎?若要作詩,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詩,我還坐得。在南海這些年,每日不是操練演習,便是算些錢秣出入,哪裡還能作詩?」
他這個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只會覺得手足無措,處處都顯著不合時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牆上新安裝的八十余門火炮,薛奕便會覺得極度的刺眼。當年太宗皇帝堅持定都汴京的時候,不是認為「在德不在險」嗎?朝廷公卿們不是說國庫空虛嗎?那為何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給塞防,又不肯供給海防,反而讓它們在汴京白白受著風吹雨打呢?
眾人聽他如此,頓時哄然大笑。秦觀撲哧一口酒全噴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著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著案角,幾乎直不起腰來。
秦觀從容回視著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問話。」
「啊?」秦觀大吃一驚。但曾布的表情,卻絕不似是在開玩笑。他轉頭去看薛奕與蔡京,從二人的眼神中,秦觀分明感覺到一種極深的困惑。難不成,真是遇上大麻煩了?
秦觀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我何事?」說著,停了一下,用眼角看看薛奕,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若是我真進了蘭台,休說蔡元長,便是薛侯你也沒好日子過。」
秦觀笑道:「鶴頂紅確是我送給王運的,但當晚我一直在使館內睡覺,職方館的人也不曾有三頭六臂,他們其實也只能做點平常的事情。毒殺高麗國王這種本事,不知司馬純父有沒有?反正高麗這邊的人指望不上。實則第二日天亮,開京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傳出去的消息,是王勛暴卒,王運請江華島駐軍來協助維持秩序……」
曾布與薛奕對望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苦澀的笑容。曾布同病相憐地望著秦觀,澀聲道:「少游所慮甚是。然而今卻並非只是與高麗貿易額下滑,而是整個海外貿易皆在減少,雖然並不明顯,但卻的的確確已經持續數年!」
卻聽秦觀又低聲嘆道:「此番歸國,才知國事艱難,真乃舉步維艱。這次皇上召對,我看聖意並不願意看到海外鬧出點什麼事來。當此之時,國庫空虛,宮中百般裁減用度,而海外諸臣卻極盡奢華,這豈非授人以柄嗎?」
「此事追本溯源,還要從熙寧十五年說起,從那一年開始,大宋與高麗的貿易便出現了大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應當是自一開始便存在的,大宋每歲賣到高麗的貨物,遠遠超過了高麗賣到大宋的貨物。朝廷施加種種壓力,讓高麗國解除貿易限制,其後趁著高麗國戰敗,又迫使其取消不許銅錢出境之禁令,但事到如m•hetubook•com.com今,卻證明那原來不是一件好事——從那以後,便如大堰開了道口子,高麗的金銀銅大量地流入大宋,其國內發生嚴重錢荒,但其貴族對大宋商品的需求卻沒有止境,為了滿足其貪慾,只好加倍克剝百姓,這反過來又導致百姓連一般的大宋商品都買不起。於是,大宋與高麗的貿易額自熙寧十五年起,逐歲下滑……兼之高麗因挑釁契丹,軍費激增,國庫睏乏,百姓又困於徭役之間……」秦觀憂心忡忡談起這個幾乎無法可解的死結,「因為這種情形,高麗國內敵視大宋的情緒與日俱增,貴族士子中有見識之輩,開始頻頻上書高麗國王,請求恢複錢禁,限制兩國互市。而便連一般無知無識的貴族,因為財力上之困厄,對大宋也心懷不滿。敵視大宋的勢力增強,也是順理成章的。王徽本已決意傳位於王運,卻也變得猶豫不決。王勛便是因此獲到支持,被一班大臣擁戴繼位。」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這……」蔡京不由愣住了。
「少游,來遲了,來遲了,要先罰三樽……」秦觀方一走進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聲叫喚起來。秦觀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幾步,向另外兩位見禮:「曾公、薛侯,久違了。」
當天午後,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忽然間便轉了性,浮雲布滿了汴京城的天空,漸漸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們抬頭仰看,似乎能感覺到這雲已經蓋到了城牆上,正向著屋脊壓下來,彷彿想把屋子也壓垮一般。流連在街上的人們開始加快腳步,御街上的小攤小販們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所有的人都忙著往家趕。此時,大相國寺旁一間酒樓的某個小院內,卻有幾個人圍坐在院內的花園中,煮酒談笑,竟似全然沒把黑雲壓頂、暴雨將至放在心上。酒樓的小二幾次想進去提醒,可每次連話都不曾說完,便被門口的幾個隨從給趕了出來。這店小二也無可奈何,只好悻悻地離去,他一直走開好遠,還能聽到院中傳來的大笑聲。「這些人莫不是瘋了嗎?」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間,忽咚地一聲,撞上了一個進來的人,那小二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便連連作揖賠禮:「官人見諒,官人見諒……」他正擔心著又要被人訓斥一頓,卻聽對面那人溫和地問道:「這裏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訂的嗎?」店小二未料到來人這般和氣,不由怔了怔,抬頭望去,卻見是對面站著一個瘦長的書生,正微笑著望著他,他看了一眼那書生的白袍,不過是粗布縫製,心裏方鬆了口氣——原來不過是個窮書生,語氣便倨傲起來:「蔡大人……」才說了三個字,那店小二心裏便咯噔了一下,一雙眼睛,死死地望著那書生腰間的佩劍,竟似看呆了一般。那書生看著他神色,笑道:「你識得這劍?」店小二啄米似的點著頭,哈著腰諂笑道:「朝廷頒行勛刀、勛劍之制也沒多久,小的福大,這是第二回見著。上回還是遠遠看見兵部郭大人佩著……」「原來如此。」那書生笑了笑,又問道:「裡間是蔡大人訂的嗎?」「是,是。小的給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說道,一面側過身子讓到一邊。「不必了。」那書生笑著搖搖頭,徑自向著裡頭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咋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廳中,便見一同伴拉住他,低聲道:「你知道你剛剛撞了誰嗎?」「你認識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游啊!」「啊?」那店小二頓時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此時這汴京城中,誰不知道大宋駐高麗正使秦觀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賜第五等勛劍,連他在高麗寫的數十首詞,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們最愛唱的……
薛奕睜開雙眼,微微一笑,道:「我料你不肯相信。凌牙門有我的侯府,規模宏大,說是侯府,實則是凌牙門之子城,亦是虎翼軍第二軍之南海軍部,其中軍器、糧食儲備足支三年之用,戰守之具無不全備。修築此城所費約五十萬貫,全是由我的份例支出。那裡名為私宅,實是公衙——少游你定然還不知道,為此事,我早已受過彈劾,你那些貪腐之罪,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幸賴皇上英明,內降指揮為我脫罪。否則薛奕族誅矣。事後,皇上敕令侯府入官,另賜我白銀十萬兩,並汴京、杭州、廣州、南海四處田宅共上百頃。這筆賞賜,再加上我歷年所得份例之餘額,折錢約八十余萬貫,我覓人在凌牙門創建南海永豐錢莊,以低息借款資助南海諸島之莊園地主;又以永豐錢莊之名義,在廣州、凌牙門、歸義城捐建學院、孔廟,收容海船水軍及大宋移民子女……」
馬車在暴雨中疾馳,沿著御道筆直向南穿過保康門、宣化門后,出城便折而向西南馳騁。車外風雨肆虐,車中亦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各自心不在焉搭著閑話的秦觀、薛奕只聽到「吁」地一聲,急速賓士的馬車忽然放緩了車速,便聽外面蔡京大聲笑道:「到了,到了。」
「我沒什麼好怕的。」薛奕眼皮都不抬,淡淡回道,「當水軍不容易,海上風高浪險,我麾下的虎翼軍第二軍,每年都免不了有幾艘船要葬身海底。便是不遇上海難,人一到了船上,各種各樣的怪病便紛至沓來,倘死在船上,便只好拋到海中,連屍骨都不能葬于故土。海船水軍要提高士氣,免不了要讓出海的軍士們發點小財。但這種事,當兵的可以做,當官的卻不能做。當官的一做,整個海船水軍便爛了。故此海船水軍有慣例,軍士們私下裡回易,各有份額,所得皆歸本人,軍官不敢侵吞。在船上有差遣的武官不許回易,但凡剿滅海盜,所得繳獲,四分歸公,四分歸武官,二分歸軍士;護送商隊所得佣酬,武官亦可得三成。如此公開分成,總比私下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要好。那該我的分成,我若不拿,底下大大小小的軍官,便沒有人敢拿。他們若發不了財,便會有人剋扣軍餉、私自回易、甚至扮海盜搶商船……hetubook.com.com什麼事都有人做得出來。這麼著處分,無論官兵,都樂於出海護航,剿滅海盜亦肯效死力。」
二人相視一笑,隨從早已搭起車簾,二人忙掀起袍角下得車來,卻見馬車正停在一座莊園之外,蔡京與曾布顯是先到了一陣,二人俱在門口等候。待秦觀與薛奕一下車,蔡京便笑吟吟引著眾人向園中走去。
而薛奕,雖然樞府與兵部的主官們並沒有刻意地排擠他,但他少年得志,難免與樞府、兵部、三衙里的文武官員、胥吏們不怎麼對眼,朝廷這幾年間先是關注西北,然後又是西南,海船水軍本來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雖然風光過一陣子,卻也立即被冷落。而對待薛奕部更是如同后媽。薛奕幾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裝火炮,竭力宣揚海船水軍必須以火炮製勝的觀點,甚至提出海船水軍的火炮無需動用國帑,但奏摺一道道遞上去,最後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許隨意增設火炮作坊,又因火炮至今為止未曾在實戰中顯露過可以影響到戰場勝負的作用,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也無意擴大火炮的產量——至於已經生產出來的火炮,自然應當優先照顧兩北邊防,薛奕爭取了幾年的時間,最終也只要到一門火炮,而且還在途經杭州時被杭州的海船水軍給「借」去了,兩軍至今還在為此事打官司。而最讓他無奈的是,汴京不斷有人以「輪戍」為名,將他部下精銳調走,然後從其他海船水軍中補充過來一堆老弱殘兵。他麾下的得力將領,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軍聽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經不在他帳下了。薛奕這幾年間,儼然成了大宋水師學堂的山長,專門替他人做嫁衣裳,連帶著數年之間,他個人也一直得不到升遷。曾布、蔡確們是想回國而不可得,薛奕則是每年必須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對薛奕而言,汴京的風與凌牙門的風都不一樣,他在南海之時,雖然偶爾也會懷念汴京的繁華,但是,他畢竟還是更喜歡南海的無拘無束。
秦觀娓娓而談,一面轉述皇帝的話,一面猜度著皇帝的用心,薛奕聽在耳里,心裏邊亦自覺皇帝對自己的確是有格外之恩寵,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雖是武臣,卻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於說些諛辭濫調,當下只是北拜再三。
薛奕閉著眼睛,道:「少游要進御史台嗎?蔡元長的俸祿,買幾個琉璃杯,還是綽綽有餘吧?」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說些閑話。況且,有曾公與少游在此,我也不願意出乖賣丑……」蔡京一面笑著,一面請三人入船艙中坐了。
曾布望著沾沾自喜的蔡京,心中微有酸意,嘴角一撇,故意問道:「元長可知這園子的典故?」
但秦觀所說之事,卻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諮與蔡確被排擠,曾布與薛奕這幾年的日子也不好過。曾布這幾年中兢兢業業,頗立下些政績。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積累了可觀的財富,原來石越得勢之時,他還幻想過東山再起,但石越失勢,朝中實際柄政者是呂惠卿與司馬光,他深知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萬里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麼雄心壯志都被打磨得乾乾淨淨了。這時候年將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之鄉情,因此遣人上下打點,所求的與蔡確並無二致,都是希望能夠埋骨家鄉。但是朝中諸公卿,收了他的禮物,卻全當理所當然,竟無一人替他說話,他連想到江南東西路做個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見著便要老死凌牙門。若非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進言,讓皇帝堅定海外諸城要逐次輪換官員的決心,他曾布斷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汴京的繁華。
蔡京回頭對三人笑道:「蓑衣漁船,順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遙望兩岸王庭謝院,此雨中之樂也。」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監察御史來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製,海夷犯法,事涉漢人,依漢法;不涉漢人,依番法。今大食海商販賣夷人為奴,與漢人無涉,當依番法。然某衙中無大食法令,未知彼國販賣人口是否論罪。於是我召集凌牙門所有大食海商,問他們大食國販賣人口是否有罪,他們皆答無罪,並一一畫押具狀……」
「是該罰,我認罰。」秦觀已知自己是話多了,忙自斟一杯,舉杯一飲而盡。
曾布與薛奕早已起身,連忙回了一禮。曾布瞥了一眼秦觀腰間的勛劍,索然笑道:「少游,的確是久違了。」薛奕卻笑道:「少游如今立功異域,已是天下聞名矣。我在南海,聞少游談笑之間,便平定高麗局勢,令王運順利即位,亦為少游高興。」秦觀忙笑道:「朝廷經營已久,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不過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實不足掛齒。」眾人一面說笑著,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觀面前滿上三杯,秦觀也不推辭,一連幹了三杯,指著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長不是甚善男信女。」
秦觀隨著眾人一路行去,便見這園中樓台高峻,庭園清幽。水閣竹塢、風軒松寮,設置布局,無不出人意料,卻又極盡雅緻。他在心裏暗暗讚歎,卻見蔡京在園中並不稍停,一路談笑,未多時便到了一處石港前。秦觀望著面前這條在暴雨中波濤翻滾的大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座莊園,竟然在東蔡河的邊上。他面前的這條河,便是至陳州東南接通沙河,通陳、蔡、汝、穎諸州漕運之惠民河。
曾布與薛奕連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少遊說得也沒錯。其實而今朝廷謀划海外,雖不無遠見卓識者參贊其事,然真正可依賴者,惟石公一人而已。不過,少游還是說說高麗之事吧,我好奇已久,朝廷經營高麗有年,為何王徽去世竟沒有留下遺詔,而且還是讓王勛繼位,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來?」
秦觀與薛奕同乘一輛馬車。薛奕上車后,便端坐閉目養神。秦觀卻摸摸坐榻,笑道:「這可是蜀錦。」又拿起榻邊的一個琉璃酒杯把玩,看著薛奕,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一個琉璃酒杯,值價幾何?竟隨意置於馬車之上。」
秦觀點點頭,輕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緩緩道:「曾公與薛侯皆非外人,說說也無妨。」他說到此處,https://www.hetubook.com•com忽然一笑,望著曾布、薛奕,道:「我輩久居異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視我等為異類。去國萬里之外,被人視同於貶斥;在海外專制一方,又常被劾為跋扈;開口言利,閉口權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則無異於小人……恕我直言,這七八年間,不要說蔡確、狄諮,曾公、薛侯,還有元長,還有我自己,這海外諸臣,有哪一個不是腰纏十萬貫?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們叫『夷官』!我資歷最淺,能駐節高麗,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曾公、薛侯,還有元長——便是蔡確、狄諮,哪一個不是功績卓著?但自呂相公當國后,卻皆受盡排擠。這些事情元長最清楚——熙寧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調狄諮進禮部,呂相公引班定遠之例,竟是想讓狄公老死廣州,全然不顧敗壞朝廷經營海外之成法。還有蔡確,十八次上表乞歸國,也是呂相公攔住……」
「這惠民河,在太平興國六年,每歲向京師運送粟菽總計不過六十萬石,而至熙寧十六年,惠民河運粟九十萬石,菽四十萬石,平日舟楫相接,熱鬧非凡。這莊園原是王君貺家的,因嫌惠民河舟楫日多,喧擾不寧,才將這園子賣與我。我卻喜它熱鬧……」蔡京笑著說起他得到這園子的經過,頗有幾分自得之意。這王君貺,便是當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歲中得狀元,仁宗時做了十幾年的翰林學士,出使契丹,遼主設宴垂釣,每得魚,必為之酌酒,親鼓琵琶以侑飲。趙頊登極后,他也做過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應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舊黨耆老,故此也並不得寵。惠民河邊的莊園別墅,在宋朝實是身份地位的一種象徵,蔡京自王拱辰家買到這座園子,於心實喜焉。
「難道我大宋海船水軍沒有薛侯想要的艦隊嗎?」秦觀久在高麗,在整個東海地區,大宋海船水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無法想象這個世界還有大宋海船水軍擊敗不了的敵人。
「且不論是非對錯,你這麼做,總是目無法紀,樞府竟然能容你?」秦觀沒料到薛奕這般輕描淡寫,毫不掩飾,著實吃了一驚。「衛尉寺、監察御史居然也不彈劾你?」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齋念佛?我這酒裏面沒有鶴頂紅,卻奈何不了順王殿下。」
曾布笑道:「包孝肅知開封府時,這惠民河邊,也是台榭相連的,儘是中官貴戚之產業。包孝肅以其不便惠民河漕運,借某年京師大水,盡將之悉數毀去。後來官司還打到溫成皇後跟前……元長沒有聽說過嗎?」
曾布與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兒去。蔡京在杭州做了兩任知州,連皇帝都數度稱讚他的才幹,但是因為他是額上寫著字的石黨,始終得不到升遷,一直到兩個月前,才因石越推薦,進太府寺做寺丞。他與秦觀相識已久,又同屬一派,不願他落下什麼話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見曾布與薛奕被秦觀觸動心事,皆鬱郁不語,又笑道:「少游原非善言辭者,在高麗數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我等要聽的,是高麗國繼嗣之事,誰又叫你說這些沒意思的閑話,該罰一杯!」
「我假意相信其誠意,倒厲聲訓斥了那民部尚書一頓。又讓他轉告王勛,新王即位,須善待前朝大臣,和睦兄弟,三年不改先王之政,否則是致亂之由。大宋望高麗有長君在位,更望高麗有賢君在位。幾天之後,江華島駐軍便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停留在江華島附近的海船水軍,也開出港口。這番做作,將那王勛幾乎嚇破了膽。只是戰戰兢兢準備著王徽的喪事,也不敢輕舉妄動。反倒不斷派人來遊說我,望能得到朝廷的冊封。但職方館暗中早已查清楚,他其後一個月內,至少暗中向遼主派出了三撥使者。而且還不動聲色地向使館附近調派了數百甲士。不過有這麼一段時間,便足以讓王運緩過神來,他也開始暗中聯絡親信的大臣,爭取開京駐軍。又幾次派人求我出動江華島駐軍相助。我看他心急火燎,生怕做了和尚,便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江華島駐軍傾巢而出,全部著高麗軍袍,直趨開京。這王運可比他哥哥狠多了,他買通了守城門的官吏與守宮門的內侍,江華島數千駐軍趁夜入城,與守軍中的將領裡應外合,輕而易舉便控制了開京守軍。然後王運率兵闖進王宮,便在他父親靈前,請順王殿下喝了一杯酒……」
轟隆隆——一陣雷吼從雲端響起,閃電拉破了天空。在突然之間,整個天空,便都是炸雷的響聲,一陣接著一陣,閃電伴著雷鳴,將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那滿天的雲層,似混沌洶湧的海浪,卷滾著,翻過汴京的天空。轉眼之間,嗒嗒的雨點,便傾盆而下。一直伺候在院外的隨從,都是些精靈剔透的人,不待雨下,早已跑進院中,給蔡京等人撐起了雨傘。
「只好怪那王勛不識時務。」秦觀冷笑道,「到了這個分上,不管怎樣,高麗也不可能背宋附遼了。遼主能怎麼辦?他能數千里調兵入高麗替王勛控制局勢嗎?高麗國不用擔心大宋會吞併它,卻不能不擔心遼主之野心。遼主的冊封,而今最多不過能緩和兩國之關係;豈能比得上朝廷的冊封?不管那些人怎麼個對我大宋心懷不滿,但這些人心裏,卻同樣承認,惟有朝廷之冊封,方能在高麗國全境起到安定民心之作用。只不過……」秦觀的神色忽然黯淡下來,「如若兩國互市繼續惡化下去,高麗發現與大宋結盟有害無利,無論怎樣的盟約,都不可能穩固下去。尤其是遼主出人意料竟然承認王運是高麗國王之後,大宋與高麗之關係,若無共同之敵人,便定要有共同之利益方可維繫。否則,積累下去,便是大宋在江華島駐紮數萬雄兵,也只能招來無益的戰爭!」
「那遼國那邊又怎樣?」
「朝廷不準奴役南海歸順番部,以為有傷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則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來越少,凌牙門卻急缺勞力——經營莊園、與當地土著爭鬥都需要人,最後,便是大食海商越來越多的販賣人口至凌牙門——依大宋律,販賣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門只怕會暴亂!」曾布對當年被貶斥凌牙門之事,不無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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