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拓一條條指下來，「這個爬完了，有五串羊肉串……這個，兩串烤雞翅……這個，咖喱牛肉蓋澆飯。」
對方回過頭來，一臉驚詫。他身形和邵聲相仿，也是平整的短髮，但面孔年輕稚嫩很多，看起來還像個高中生。
莫靖言嚴守秘密，因為思睿還在攀岩隊的宣傳組裡，又和何仕無話不說，所以即使回到寢室，她也沒有說起自己和邵聲、方拓的約定。在室友看來，她依舊是每周兩三次夜跑，和以前並沒太多異樣。
「是我啊。」一個聲音懶懶地說。她猛然回頭，看見邵聲叉著腰站在幾米之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向男生招了招手，「方拓，來，謝謝莫師姐。她可是現身說法，告訴你抱石是很容易扭到腳的。」
「下次我還能來么？」莫靖言完成最後一條路線，跳到墊子上，額頭和鼻尖滲出汗來，雙眼亮晶晶的。
「嗯嗯。」他用力點頭。
「但還有野攀的照片呢，有陽朔的，我也好想去啊！」
莫靖言臉上一熱，撅嘴道：「師兄，這麼久不見，見面就取笑我。」
「你是新生，又沒學過，就不要隨意攀爬。萬一落下來姿勢不對，可是會扭到腳的。」莫靖言忍著笑意，說得有板有眼，心想，怪不得當初少爺嚇唬我，原來看新生惴惴不安的樣子也很有趣。
「本來是他這一兩周要努力的，哪兒知道有你搗亂。」 邵聲重重嘆氣，「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莫靖言琢磨了一下路線，幾個側身便來到最後的結束點，左手抓牢后，並沒有像方拓一樣左右腳都蹲在點上，而是重心移到左腳上，右腳放鬆自然垂下，向左側彎腰，右手自頭頂推出，抵在左手旁邊。這樣一來，動作順暢、身體平衡，紋絲不動地固定結束。
「信不信告訴你們導員，給你記過？！」
「我給你指幾條線。」邵聲在墊子上坐下來，盤起雙腿看著岩壁，輕輕拍了拍肩膀，「來，幫忙捏捏。」
「才沒有。」莫靖言斷然否定，「我們偶爾能遇到，一起吃個飯，聊上兩句。」
「我說的就是，超過你當時的最好水平。」邵聲摸著下巴，想了想，「不過也難說。他的悟性和臂力都很好，協調性也不錯，但在岩壁上的經驗和感覺還差些。就看他努力不努力了。」
「什麼時候我能爬得那麼好，哦不，有隊長一半好就足夠了。」
「是啊，過了好久了呢。」邵聲雙手ｗｗｗ.heｔｕｂｏｏk.ｃｏｍ.cｏｍ支在身側，向後仰身，「我總覺得，你……你們入學，好像就是這幾天的事兒。」
「在上面蹲不住啊，師父。」他像青蛙一樣雙腿彎曲貼在岩壁上，「手一動就掉下來啦……啊……」
畢竟已經是初秋，太陽落山後，要不了兩個小時，白天地面上蒸灼的熱氣就消散了。空氣隱約有些發悶，但身上已經不會像夏天時一樣粘膩。莫靖言繞著校園跑了一圈，路過操場時不覺放緩了腳步。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岩壁下，此時隔著跑道望過去，沉默高聳的巨大岩壁透出一股威嚴來，它龐大的身形似乎有無窮的向心力，引著莫靖言一步步走到鐵絲網旁。
「是啊，人家看起來就朝氣蓬勃，」蔣遙評論道，「你看你，燙髮，高跟鞋，老氣橫秋！」
新學年伊始，校園裡又充滿了青稚的面孔。楊思睿嘆氣道：「我現在覺得自己還挺年輕，可當初入學的時候，覺得大三的師兄師姐怎麼都那麼老氣啊。不知道現在大一新生是不是也這麼看我啊？」
「遇到哪個倒霉師父，半夜帶你來訓練？」莫靖言嘟囔了一句，心中忽然湧出莫名的企盼來。
莫靖言童心大起，笑道：「好呀好呀，都有什麼線路？」
「更沒有啦，你們，扯太遠啦。」莫靖言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我要跑步去啦。」
「其實，也沒什麼甘心不甘心。」莫靖言想了想，「我不想有那麼多計較和攀比，就這樣吧。」
方拓除了攀岩隊的常規訓練，還在邵聲的指導下每周開兩次小灶，他們約好了時間，方拓就在BBS上給莫靖言發信。訓練時間基本固定，但偶爾有細微的調整，於是到BBS查信、根據抱石訓練時間安排其他活動，漸漸成了莫靖言每日例行公事的一部分。
莫靖言搖了搖頭。
在大屋檐下方的斜壁前，一個男生站在海綿墊上，面向岩壁微微仰頭，揣摩著抱石路線，雙手在空中比劃著，做出不同的手型。莫靖言隔了幾米停下來，欣喜地喊了一聲，「師兄」。
「今晚要去聽傅師兄的講座嗎？」
邵聲佯作冷淡，眼神斜斜掃過來，「同學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看你剛剛還很有師姐的架子么。」邵聲笑吟吟地拍了拍方拓的背，「這是我這兩天剛剛收的徒弟，大一新生，方拓。我猜他再練習一個月，大概就能超過你了。」
莫和-圖-書靖言換上寬鬆的練功服，扎高馬尾，在腦後盤了一個髮髻，她嘴裏咬著髮夾，含混不清地笑道：「好看好看，爆炸頭，像愛因斯坦。」
「隊長最厲害了，她從小就練習，和好多高手一起訓練過吧！」
莫靖言想起自己某次說著不餓，還幾乎吃光了他帶的雲腿月餅，赧然低頭，「都過了好久啦，師兄怎麼還記著啊，真小氣。再說，當時不是你主動給我的么？」
她微一起身，探手取了酸奶，輕盈地跳到墊子上，笑著揚了揚手，「這個歸我啦！」
「可是……」男生想要辯解。
梁雪寧也附和道：「你一說我也這麼覺得。莫莫最近總算開心了，又經常笑了。前段時間走憂鬱婉約路線，我還以為她轉性了。」
莫靖言安靜地聽著他們討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傳單，是一副攀岩畫面的剪影，傾斜的岩壁，執著向上的攀登者。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手指肚的皮膚柔軟細膩，已經沒有了當初刻苦練習時的厚皮和繭子。
莫靖言哭笑不得，回頭看著邵聲，「有沒有魚香肉絲和紅燒排骨線？」
「喂，真的一點破鏡重圓的希望都沒有？」思睿皺眉，「傅隊暑假時可是考了託福和GRE的，楚羚也是。如果他們一起申請，明年一起出國，那可真是沒你什麼事兒了。」
熟悉的滑門依舊虛掩著，「非訓練時間不得擅入」的牌子掛在上面，左邊的鐵絲扣有些松，看起來一肩高一肩低。她側身而入，多少有些心虛，不覺放輕腳步和呼吸。
她推門而出，思睿纖細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喂，這樣是哪樣啊？」
莫靖言覺得這場景有趣，在邵聲身邊坐下來，「我能試試看么？要是我也上去了，還有酸奶么？」
「可惜隊里最牛的三個人都要畢業了啊……隊長，傅師兄和邵師兄……」
他微一側身，低聲道：「是啊，有些人蹭著練習，還蹭著吃別人的月餅。」他的話音中帶了三分戲謔七分笑意，輕顫的笑音蕩漾在耳畔。
「才沒？」室友們不依不饒，「難道你每天借故跑步，其實和別的男生暗渡陳倉？」
「啊……」莫靖言有些失望，低下頭來，生怕邵聲說出「你已經不在攀岩隊了」一類的話。
「他們專業內容，不一定聽得懂哦。」
「有啊……」
蔣遙揶揄道：「那是因為傅隊回來啦。莫莫坦白吧，你們是不是已經重歸於好了？」
邵聲瞥她ｗｗw•ｈeｔubｏｏｋ.cｏm.cｏm，「你到底想爬線，還是想蹭吃喝？」
「傻小子。」邵聲拍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今天沒你吃的了。」
方拓挑了挑眉毛，「怎麼樣？師姐幫我看看，到時候我分你一半哦。」
「今天晚上傅隊要做一個報告，講他們這次去實習的經歷，有什麼地貌構造，關於旅遊資源開發的思考什麼的。」思睿趴在她肩頭，「你不想去聽聽？」
因為心中不再有希盼和嫉妒，莫靖言也能安於這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處方式，而不需時刻惦記他是否又見到了楚羚，或是擔心自己對於他的研究領域一無所知。
二人一時沉默，方拓嘗試了幾次，最後一步總是功虧一簣。
莫靖言吸溜吸溜地喝著酸奶，仔細看了一下，指點道：「你的力氣足夠，但這個點，喏，那個大藍包，不要硬抓，大圓包子點你未必抓得住的。身體傾斜一下，手搭上就好……那個紅點開口向下，要反摳，身體快速站起來會舒服一點……」
「基本功都練完了？」邵聲問。
莫靖言忍不住笑出來：「師兄你太狡猾啦！」
「拜高手為師吧！」
沒待邵聲答話，方拓搶先說道：「哪裡哪裡，應該的。」
值班的隊員們也在興緻勃勃地討論著：
傅昭陽的調查報告得到系裡幾位老師的一致好評，楚教授建議他以此作為論文的雛形，和兩名博士生合作，針對其中一些數據進行細化分析處理，投稿參加兩個月後的國際年會。他每日奔波于圖書館、實驗室之間，又要抽空帶攀岩隊的新人，開學一個月，和莫靖言也只見了幾次面。
「我也這麼覺得呢。」莫靖言想起這兩年中的變遷，心中也有些感慨，雙手抱膝，抵著下巴。
「對啊，能翻上那個大屋檐就很厲害了！好像沒幾個女隊員上去呢。」
方拓試了一下羊肉串線路，搖頭道：「太難了，完成不了啊。」
「當然努力啦！」方拓興緻高昂，「但憑師父吩咐！」
兩人看到陌生人，彼此都是一驚。男生局促地在T恤上抹著雙手，似乎要表明自己剛剛並沒有觸碰到岩壁。
「靠，你小子太狡詐了！」邵聲丟了粉袋打他。
方拓立刻跑上來，幫邵聲捏著肩膀。莫靖言看得瞠目結舌，「怪不得人家叫你少爺。這有點……太欺負小師弟了吧。」
「不能！」他粗聲粗氣地拒絕。
「那莫莫你甘心么？」思睿問，「就看著人家倆走到一塊兒？」
www.hetubook.com.com「嗯，然後再一起逛逛街，看看電影，拉拉小手。」蔣遙嘻嘻笑道，「順理成章，是吧？」
邵聲咳了兩聲，「哦哦，就知道討好師姐，我一串都沒有啊？！」
邵聲笑出來，揚了揚下巴，「莫莫你試試看。」
她想起當年邵聲說自己的那些話，板起臉來，故作嚴厲，「進來時有沒有看到門前的告示？」
方拓舉手，「是我是我。「
她笑眯眯答道：「Both。」
男生連連點頭。
「師姐師姐，剛才師父還給我定了幾條線！」方拓扯了扯她的衣袖，「他還說，要是他不點撥我就能爬上去，他就請我吃東西。師父說了，他說話算話的！」
思睿撲上來呵她的癢，莫靖言笑著連連告饒，「我錯了我錯了，讓我走吧，我要排練去呢。」
「師姐好厲害！」方拓拍手。
方拓按照她的提示又試了兩次，果然順利通過。他開心地跳下來，喊著邵聲：「師父師父，過去啦！」又和莫靖言擊掌，「莫師姐，你吃三串，我吃兩串就好啦。」
「我這是時尚啊！」思睿輕快地轉了半個圈，裙擺蓬起來，「莫莫你說，這個新髮型好看不好看？」
「哼，」莫靖言不服氣，「那是因為我一直在休息。」
莫靖言也說不清，她只是懶散地想要安於現狀。路過社團招新的小廣場，她在離攀岩隊展板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望向熱鬧的攤位。負責招新值班的很多是去年新加入的隊員，大部分並不認識她，有同學熱情地跑上來，塞過一張傳單，「歡迎來體驗，明天是岩壁開放日，機會難得呀。」轉身又遞給旁邊路過的男同學一張，「我們隊里是美女隊長哦，還有國家級選手呢，歡迎來觀看！」
「看人家這叫懂事。」邵聲瞟她一眼，「我也有激勵機制的。」他摸出一小盒酸奶，起身矯捷地爬了三四米高，將酸奶放在一個大點上。他又指了一條路線，終點就是同一個大點。
「去吧去吧，咱們一起去，好多大牛也會來呢。好像隊長也請了幾位國家隊的高手來。」
「才沒，騙人是小狗。」莫靖言發誓。
「我倒是支持莫莫別理他。」蔣遙躺在床上，舉著時尚雜誌，一頁頁百無聊賴地翻看著，「要是現在和好了，到時候人家倆人一起出國，不又和以前一樣，重蹈覆轍了么？難得莫莫現在心情平靜，別去攪那灘渾水了。」
莫靖言笑了笑，將空的酸奶盒放在他面前，「喏，這個給你和-圖-書啦。」她在手上擦了鎂粉，將剛才的線路爬了一遍。又和方拓邊爬邊商量，不多時便攻克了將雞翅線和咖喱牛肉線。
「讓師姐一起來吧。」方拓不明就裡，替她求情，「我覺得，有師姐在的時候比較有趣。」他吐了吐舌頭，湊在莫靖言耳邊輕聲說道，「師姐你不知道，昨天就我和師父在，都要被他罵死了。」
「這臭小子就是蔫壞！」邵聲在他背上捶了一拳，又指了指莫靖言，「你，來不來我不管，但不許再指點他！」他翻出錢包來，哀嘆一聲，「否則還讓不讓我活了。」
「好，我試試看！」方拓摩拳擦掌，站到岩壁下方。
這張傳單疊了兩疊，一直揣在褲子的口袋裡。周末洗衣服時掏了出來，莫靖言扁了扁嘴，還是沒捨得扔到垃圾桶里，隨手找了一本書夾進去。
莫靖言興奮地和方拓交換了寢室電話，BBS ID一類的聯繫方式，又問了二人每周訓練的時間。她還是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向邵聲詢問道：「我已經不是攀岩隊的了，如果……有人知道，會不會……」
和傅昭陽分手后，她獨處時心底常覺得空蕩蕩的，有一種不願回憶過去又看不到未來的茫然。然而這些偶爾孳生的孤獨和空虛，在她站在岩壁下時便蕩然無存了。莫靖言心無旁騖地琢磨路線，挑戰下一個難點，甚至不記得要去自憐自艾。更何況方拓總是不斷製造笑料，被邵聲訓斥挖苦，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因此而充實快樂，讓她不斷盼望下一次訓練的到來。
某天她一邊穿著運動鞋，一邊輕聲哼著歌，蔣遙忍不住從上鋪探下頭來，「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我看到了，不得擅入。可是……」男生搓了搓掌心，「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啊。」
「最近沒人有心情管你這點小事。」邵聲看出她的顧慮，「其實隊里也有點著急，等我們三個畢業，留下的隊員里沒有真正出類拔萃的。所以我和昭陽他們商量了，每個人抓一兩個素質好的，特訓一下。就當你是給方拓陪練吧，別人知道也……」他猶豫片刻，「算了，最好還是先不要告訴別人了……我當做不認識你。」他頓了頓，狡黠一笑，「你看，從頭到尾，也不是我讓你來的啊。」
「啊，那可以去看看呢。」
「小心，小心我們哪天跟蹤你……」蔣遙和梁雪寧在她身後齊聲笑著。
莫靖言也有些尷尬，但看對方青澀拘謹，清了清嗓子問道：「你是新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