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坎布里奇的月光(上)

期末考試放榜,梁忱再占鰲頭,莫靖則位列榜眼。他這次沒花費時間打格,英語拿了98,但是看梁忱的總分,比他高了四分,就連他最擅長的數學,對方都要多上一分。寒假時區教委組織初一的數學競賽班,各校都選報了十來名種子選手,分了三個班。自然少不了莫靖則,但是他卻沒看到「梁忱」的身影,倒是和他一同領誦的女生也來了。
「當然記得。」莫靖則笑,「初中時在榜單上壓了我三年。」
「沒你次數多。」莫靖則故作認真,「我數過。」
「這也是一種邀請啊。」梁忱嘆氣,「你看,說了這麼多,有一次是你主動問候我么?」
此刻落落大方站在面前的,是他人生中第一個需要正視的對手,也是第一個令他感到失落和挫敗的人。
「我那時候也剛初一呢,你太高看我了。我也得查著字典看,還想已經答應要借給你,一定得快點看完,還都得看懂。要不然聊起來會露怯。」
莫靖則失笑:「在學校里,你也沒有和我打過招呼啊。」
「去哪兒?」他問道。
「哈,看到了啊。你也去過吧?」
「趕回去有急事么?」
「是因為,你本來認為,自己的成績不會遇到競爭對手,是么?」
莫靖則笑了笑,沒有作答,問道:「你呢,航班取消了?」
「你沒問我要不要去博物館。」莫靖則搖頭,「你就告訴我,報紙上說,那裡有恐龍化石。」
「我在紐約,這次來……出差。」莫靖則隱瞞了真實原因,「本來還要再去芝加哥,看天氣,飛不成了。」
開學后,兩個人依舊像陌生人一樣,見面時沒有微笑和問候。放學路上,他和幾個男生在一起;她和一群女生說說笑笑。他們的名字依舊掛在學年榜單的第一位和第二位。直到冬天上競賽班,兩個人又一同翹了課,依舊去了博物館,看台灣蝴蝶展。出來時下了一場雪,所有汽車都龜速行進,公共汽車站滿是翹首以待的人。梁忱說:「不如我們走回去吧。」他們踩著嘎吱嘎吱的積雪,莫靖則想起來,問:「你為什麼總盯著窗戶看?」
「怎麼會?」梁忱說,「我當時多有誠意去結交你?我問你要不要去博物館,還說會帶雜誌給你。」
「那隻能『舉杯邀明月』了。」莫靖則輕笑一聲,「對了,你爸媽都在這邊吧?不和他們過聖誕?」
一次他騎過路口,看見梁忱把自行車支在一旁,彎著腰,似乎在檢查氣門芯和車胎。從她身邊騎過時,莫靖則想停下來問問她是否需要幫忙。但之前他從來沒有和梁忱打過招呼,於是猶豫了一下,又繼續向前騎去。然而她似乎也算不得陌生人,莫靖則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在到達下一個路口時,順勢停了下來。剛側身回頭,就發現梁忱已經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不慢地騎過來,和他之間隔了一輛自行車,停在斑馬線前,等著紅綠燈。
班主任也聽到了梁忱的名字,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大口喝水的女生,「沒想到她也這麼能跑。」她穿著最普通的深藍色白條紋運動服,因為奔跑而臉頰紅潤,汗珠還沒有消盡,陽光就在她的頭髮上跳躍。
「那都過了一年了。」
莫靖則點頭:「不過最初見到這些單詞,是在你借給我的《國家地理》上。那年夏天我買了一本新的英漢大辭典,詞彙量突飛猛進。」
十二月末,學校組織了一場元旦演出,五班的節目是中規中矩的詩朗誦,梁忱的名字出現在領誦人里。前排一男一女,和莫靖則想象的相差無幾,中等個子、臉孔白凈的男生,嗓音清亮,但是聽起來過於漂浮。反而是旁邊的女生,有一把漂亮的嗓音,又不像大多女生一樣尖細甜膩。莫靖則瞟了一眼節目單,梁忱旁邊寫著,林帆。
「哦。」莫靖則點了點頭,和她錯肩而過。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那個,是什麼龍?」
「都快聖誕了,還要繼續公出呀。」
1、
「霜花呀,總覺得是一條路,可以通到另一個世界里。」梁忱眨了眨眼睛,「或者是,特別遙遠的地方。」
「怎麼這樣說?」
金融危機席捲全球,莫靖則在深秋時節失去了華爾街的工作,相處多年的戀人在短短一個月里另嫁他人。而他為了保住在美國的合法身份而四下奔波,他放低身段,聯絡各地的同學舊友,想要在公司或科研機構找到新的職位,或者退而求其次,重新回到學校,轉成學生身份,然而在裁員狂潮中想要找到容身之處談何容易,飛往芝加哥的行程又被一場暴風雪阻隔。他想,即使去,大概也沒有翻盤的勝算。機場里人潮如織,他內心卻如一片曠野。
2、
他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跳脫出來,凝神打量面前這張微笑的臉龐。他不敢確定,猶疑著,喚出那個十余年不曾提及的名字:「梁忱?」
「他說等著我一起去。」梁忱笑,「但是他會經常給我寄雜誌,《國家地理》。有一期就介紹了幾座國家公園。你如果想看,下次我帶給你呀。」
「我本來想問問你,有沒有哪一期雜誌上,有介紹北極的文章。」莫靖則說,「但又怕你覺得,『這個男生,怎麼貪得無厭啊,又來麻煩我。』」
「也想過,年紀小,靦腆么。」莫靖則笑,「有一次看到你,好像是車壞了,我本來想停下來問你需不需要幫忙,結果你的車又好了。」
「如果那天沒有一起去博物館,我們是不是也不會有機會說話呢?」梁忱問。
「不如……一起過聖誕吧。」梁忱側頭,「不嫌棄的話,我家還有一和*圖*書間客房。」
「是啊,來這邊工作好幾年了。本來打算趁聖誕假期去牙買加,現在看,機票和酒店都要改期了。」
「老黃曆了……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你也住在波士頓嗎?還是剛到?」
莫靖則無話可說。
「我爸媽呀……」梁忱抿了抿嘴唇,彎彎的眼睛依舊帶著笑,「他們很早就分開了,在我們來美國一年之後。」
梁忱搖了搖頭:「是因為覺得你特別酷,做什麼都很輕鬆的樣子。我最開始,覺得你,有點……高傲。」
「去火車站吧。」莫靖則低頭看了看手錶,「不知道還有沒有回紐約的車票,大巴估計是停運了。實在不行,就在波士頓多住一晚。」
對,莫靖則心中,梁忱的代詞是「他」。
自從那次運動會後,莫靖則發現自己常常能遇到梁忱,走廊里、操場上、教研室里,他們的名字總被老師們同時提起。也發現原來她家和自己家並不遠,她和自己一樣,也是騎車上下學。從學校出來,沿著林蔭路騎上一道長長的緩坡,路過一帶繁華的市場,到了一個丁字路口,正前方是一個小公園,然後他向左轉,她向右轉。上學時,每天她都會在七點零五分路過丁字路口。他或者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就和她一前一後騎到學校去。
「也許吧。」莫靖則想了想,「確實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裡?」梁忱的問話打斷了莫靖則的思緒。
莫靖則有些失落,期末考試一時大意,寫錯一道填空題的符號,數學才扣了兩分,他還惦記著在競賽中和梁忱一較高下,而他竟沒有來。五班似乎只來了那位女生,他一回神,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林帆。她似乎對於聽課沒什麼太大興趣,常常托著下巴,扭頭望向窗子。有一天莫靖則恰好坐在她身後,發現她的目光沒有落在外面掉光了葉子的枯枝上,而是盯著結滿霜花的玻璃。她看得入神,還用手指在上面劃了道淺淺的痕迹。莫靖則順著那纖細的手指,想看看她到底在看什麼。女生似乎察覺到他打探的目光,側了側頭,恰好對上他的視線。她微微一笑,飛速轉過身去。
「我大概不必改期了,本來約的今天碰頭。」莫靖則微微搖頭,「現在也不必去了。」
「你也是,都記得呢。」莫靖則也無比寬慰,原來,記得那些細微往事的,不只是他一個。
他打了個寒噤,在洛根機場的候機大廳的座椅上醒來。周圍並不寒冷,龐大的建築物內溫暖乾燥,四周滯留了眾多旅客,空氣似乎也凝滯了,原本闊大的空間顯得無比憋悶。巨大的落地窗外仍然是白茫茫一片,恍惚中分不清是雪還是霧。莫靖則已經在機場枯坐了十幾個小時,對開的飛機尚未抵達,航班似乎要無限和圖書期地延誤下去。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暴風雪,就這樣耗盡了他的最後一線希望。這真是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擴音器里播報著各個項目的獲獎名單,莫靖則四百米和跳遠都得了第二,班主任喜笑顏開,拍著他的肩膀說:「不錯,文武雙全呀。」這時正播報女子八百米的成績,第一名,赫然是梁忱。莫靖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這是重名嗎?」
「好久不見。」她釋然一笑,「你還記得我。」
莫靖則問:「你爸爸去過那邊?」
莫靖則搖了搖頭。
「我想得一樣。給自己好大壓力,平時上課都沒這麼用功。」
0、
莫靖則最初見到這個名字,是在初一期中考試的學年大榜上。那次他遭遇滑鐵盧,英語只考了七十多分,好在其他科目成績斐然,綜合成績在學年也位列前茅。教數學的班主任特意找他談話,提醒愛徒亡羊補牢,切勿偏科。莫靖則心中略有不平,英語題目他都會,然而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英語考試,不知道卷子上是不需要畫四線格的。考試的時間有四分之三被他用來畫橫線,間距相等,不濃不淡,自然沒有時間仔細作答。他一向不與師長頂撞,只是抿了嘴,默然地接受班主任的諄諄教誨。辦公桌上攤著全學年的榜單,他的餘光瞥過去,一眼便看到榜首的名字——他堅信,那裡才是本應屬於他的位置。如今卻寫著:一年五班,梁忱。
他本來對於「梁忱」這個「書獃子」的不服氣,竟然在陽光下一陣煙似的消散了。
莫靖則笑,「難道是西伯利亞。」他想起了《國家地理》,想順勢問一句,是否有介紹北極的文章,但最終卻沒有說出來。
梁忱歪頭看他,「其實,我一直覺得你特別厲害呢。」
那天他們看到了七千萬年的恐龍化石,還有猛獁象和披毛犀。有許多魚類的標本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另一個廳里擺放著各種填充動物,布置成森林里的景象。梁忱說起,在美國的國家公園裡,能看到野牛、麋鹿、狼群、灰熊……
莫靖則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孤身一人,前方是茫無邊際的雪野,鳥飛絕,人蹤滅;一轉身,後面是大雪覆蓋的城市,高樓林立,夾著空蕩蕩的狹窄街巷,窗前垂下冰棱,像空洞眼睛上的白色睫毛。無論曠野或都市,一切景象都籠在濃厚的霧裡。瀰漫的清冷白煙無所不在,滲透了他的皮膚,將他浸在洪荒之中,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無人同行。
莫靖則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心服口服。我只是不甘心被一個看起來『書獃子』一樣的人超過,但是對你,我真心佩服。在我心裏,你才是高傲的那個,不屑於和我打招呼。」
莫靖則回想片刻,「我後來不是問了?」
「不過,我從不覺得咱們倆陌生。在榜和-圖-書單上名字總是挨著,想不看到,都不容易。」
過了兩堂課,她就再沒有出現在競賽班上。莫靖則也漸漸淡忘了這個身影。直到四月末的運動會,他報名參加跳遠,候場時看到女生站在八百米的起跑線上,她頭髮不長,扎了兩個小羊角辮,跑起步來身姿輕盈。
「博物館。」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報上說,有一具剛挖到的恐龍化石。」
「我也是,邊查字典邊看。」
「Coyote,buffalo,moose……」莫靖則一一念到,「這些都看到了?」
「有呀,不過是和朋友一起。」
而他心中,卻湧上一絲暖意。
「真是冤枉。」梁忱大呼,「我看過你的試卷,還看到你參加運動會,真的有些……惺惺相惜。我很想認識你,小孩子嘛,就是有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吧。可是別說在學校里,騎車路上看到,你也不會和我說句話呀。」
3、兩人搭乘出租來到查爾斯河的北岸。梁忱在一所高校下屬的研究機構任職,就住在坎布里奇。風雪愈發大了,出門不遠就有便利店,買了足夠的食物,做好大雪封路的準備。冰箱里還有一包速凍餃子,兩個人煮來吃了。將暖風開大,一人披了一條毯子,各自佔了一張沙發,聊起這些年的經歷。
這或許便是天意。他決定放棄無望的苦候,來到航空公司櫃檯辦理了退票手續,然後挎著大衣,拉著行李箱,走向下樓的扶梯。心中說不出是苦澀、遺憾、失望,還是隱藏著他不願意承認的釋然和解脫。他在咖啡店要了一杯黑咖啡,排在他身後的隱約是位亞裔女子,黑色的短髮,米色大衣。剛剛在航空公司櫃檯前排隊時,她似乎就站在自己的身後,身邊放著深酒紅色的登機箱。此刻她捧了一杯拿鐵,和他並肩站在咖啡台前。莫靖則側了側身,把糖和牛奶讓出來,但是對方沒有探身拿取。她只是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經過二分之一秒的沉默,問道:「是你嗎,莫靖則?」
「你分明沒有停下來,沒減速,就從我身邊騎過去了。我要是不跟上,上學就遲到了。你知道么,我每天都掐著點,同一個時間出門。」梁忱撇撇嘴,含笑瞥了他一眼,「我的車才沒有壞。」
「沒,」梁忱揚了揚手中的報紙,「今天不想上課,我就溜了。」
「也好,明天是平安夜,還來得及趕回去和家人團聚。」
在記憶深處,還有多少,是他們彼此所不知道的?
「是因為這個呀。」梁忱也笑,「也沒有吧,你也考了好幾次第一呢。」
莫靖則問:「後來你有去黃石么?」
女生們的討論傳入莫靖則的耳朵,他心中頗不服氣。對方的英語是九十九,難道不是勝之不武?然而凝神細看,梁忱的其他科目也與他不相伯,總分將第二名遠遠和圖書拋下。莫靖則心中推算,即使自己的英語正常發揮,和梁忱孰勝孰負,也未可知。走廊的宣傳欄里貼著幾篇期中考試的優秀作文,第一篇便是梁忱的,筆跡洒脫飛揚,骨架卻是沉著硬朗。莫靖則難免又在心中和對方較量一番,想象了一下對方的樣子,大概是面向老成,架著一副深度眼鏡,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文弱書生。
梁忱有些驚訝:「你說林帆,那個小胖子?喂,你是覺得,女生拿了第一,你很沒有面子么?」
「你走路都不看別人的。在學校里,你都沒有和我打過招呼。」
「那,我是女生嘛……」梁忱說著,也笑起來,「哎呀,就怕別人問我,你怎麼認識莫靖則的?」
那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景象了,如今她站在自己的面前,說:「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而她身上的氣度仍然沒有改變,從容自在,聰慧靈動。
「但你又不是愛打聽的人。所以說,我一直覺得你很酷么。」梁忱挑了挑眉毛,「如果你真的話特別多,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莫靖則了。」
榜單掛在走廊里,難免有同學指指點點。「你小子很厲害嘛!」一同踢球的朋友從身後攬過來,胳膊夾著莫靖則的脖頸。他無奈地笑了兩聲,聽到旁邊的女生感嘆道:「梁忱哦,我小學同班同學呢,好厲害。」
「『他』爸爸是大學教授吧?」
那個假期里,他從梁忱那裡借過幾次雜誌,兩個人就約在丁字路口的公園,有時推著自行車,一人買一根冰棍,一邊吃,一邊聊些書中的趣事。然後也不再多說什麼,就這樣互道再見。
「不過,你竟然都記得。」梁忱語氣欣慰,「都快二十年了呢。」
莫靖則點頭,「我也是。」
「我當時就想,這個女生,真奇怪……但是……」
莫靖則笑:「我一直覺得,你英語特別好,就和看中文書一樣。」
「你可以問問我,為什麼要看著玻璃發獃呀。」
「是呀,好像在美國呢。」
然後,是漫長的等待,五彩願景漸漸變成灰白。他很想問梁忱,你是否收到了那封信。但此時此刻,卻沒有了詢問的勇氣。
那應該是高二的寒假,莫靖則記得,當時他給遠在美國的梁忱寄過一張新春賀卡,如同石沉大海,自此再無音訊。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也以為這件事早已經被時間碾壓為齏粉。而此時看著面前沉靜微笑的梁忱,他忽然想起自己將信封投入郵箱時,緊張不安的心情。
莫靖則想起一樁舊事:「我曾經以為,『梁忱』是個男生。」他說起領誦的那個男生。
暑假依然要去數學競賽班。梁忱報了名,依舊是隔三差五就要缺席。有一天莫靖則出門時耽擱了一些,到達學校門口已經晚了十分鐘,卻看到梁忱背著書包,從樓梯上施施然走下來。「今天的課取消了?」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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