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想再從他這裏尋找慰藉。
莫靖則還沒換拖鞋，站在門廳，一時有些尷尬。
「我能理解你們，你們能不能理解一下我？我姑娘這麼好，憑什麼要給人家當后媽！？這條路太難走了。」 莫莫媽情緒有些激動，「川川從懂事起媽媽就不在身邊，邵聲會覺得虧欠兒子，奶奶會覺得虧欠孫子。要是真有矛盾，誰會站在你這邊？只有我這個當媽的，最捨不得自家姑娘……」說著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
梁忱說過的話都清晰起來：
「我的意思是，這件事，咱們一家人坐下來慢慢說。」莫爸向妻子使眼色，「你們娘倆都先冷靜一下，讓靖則好好吃個飯。」
房間里繼續沉默著。
邵聲仰著頭，頭髮上覆了一層潔白鬆軟的雪花。莫靖言從大哥懷中掙脫出來，跑在窗邊，看著樓下的心上人，淚水奔涌。
進了房間，看到餐桌上還擺著碗碟，幾道家常菜，看起來還沒誰認真動過筷子，但從菜肴的色澤和盤裡的油花來看，多半已經涼了。
是，他是沒等著莫莫，讓莫莫傷心那麼久。可是當時年輕，還背著好朋友的一條命，他是真的放棄自己了。以為一次分開，就是一輩子了。以為分開的人，再也不會見到。之後再遇到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選擇，都不敢奢望，她還能在身邊……」
然而她沒有絲毫猶豫。她說：和失去他相比，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莫爸從中調和，「靖則還沒吃飯呢吧？我去把菜熱熱。你們娘倆也一起再吃點兒。」
「我沒上去。」邵聲扯了扯嘴角，「估計叔叔阿姨現在也不想見我。」
送餐的店員推門喊他：「先生，您的意大利麵好了。」
莫靖則無言以對，他沒有嬸嬸想得那麼長遠細緻，但也覺得她講的也在理。
「你有沒有試過，自己去努力爭取什麼？有沒有遇到過那個你特別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為了她改變什麼的人？」
「是。」莫莫的聲音里有一絲無奈，聽起來有些情緒低落，想來和爸媽的溝通並不順暢。
莫爸招呼他，「來來，進來，先吃飯，先吃飯。」
店員又問：「要不要幫您打包？」
「感情在你的生命中，大和_圖_書概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
在她人生不如意的轉折點，少年的他沒能陪在她身邊。將近二十年崎嶇之後，依舊沒有。
「我叔嬸看到你了？」
開到小區，莫靖則在堂妹公寓樓附近找了車位停好。剛走到大門前，看到有人捷足先登。邵聲便在路對面，緩緩踱著步子，從一盞路燈下，走到另一盞下面。
莫莫媽瞟了一眼，輕哼一聲：「不是來幫人說好話的吧？不管誰來說，這件事情，我不同意。」
莫靖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脫下風衣掛在門廳，拉過椅子坐在側旁，「小嬸您說，我聽著。」
只為了能和那個人在一起。
「你們都當過媽嗎？」莫莫媽質問道，「知不知道當媽有多不容易？更不要說是當后媽！是，川川看起來很乖很可愛，但他一個男孩子，以後淘氣呢，叛逆呢？你能像管教親生兒子一樣管教他么？就算平時你對他有一百個好，只要照顧得稍微疏忽點，稍微說兩句重話，旁人會不會說一句，『看這個后媽』？自己的兒子，打兩次罵兩次，他都還愛你。別人家的兒子，你說得准嗎？」她對著莫靖則，但說著說著，目光就越過房間，投到女兒身上。
邵聲搖了搖頭，呼吸間呵出白煙，「不用，在這兒挺好，靜靜心。」
結賬之後，她拿上打包的紙口袋，客氣地和莫靖則道別。他機械地回應，送她到門口。雪花依舊漫天飛灑，她轉身離去，越行越遠，身影在雪夜中漸漸斑駁模糊。
本來以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早已回到這座城市。曾經由她帶來的甜蜜與溫暖，卻如同鏡花水月，再也不能觸及。
然而更讓他心疼的，是剛剛梁忱說起母親生病時的眼神。
說到最後，她泣不成聲，轉身抱住兄長，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在莫靖則懷中凄凄地嗚咽著。
「我知道，叔叔嬸嬸擔心他們的將來。但這些年，莫莫也很努力，她比我們想象的堅強、勇敢、能幹。我相信，她不是小女孩耍性子，而是變得更強大，有底氣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她說起母親對她說，落葉歸根。那時她的眼中濕潤，如同籠了一和_圖_書層霧氣。之前他也見過這樣的梁忱，說她少年時到美國后，面對父母的失和，在農曆新年收到他的賀卡，家裡卻鬧得不可開交。她想回國卻得不到母親的體諒，一個人捧著賀卡蹲在房間里哭。
「這件事兒，本來應該咱們仨關起門來說。」莫莫媽看了一眼莫靖則，「不過，一來靖則不算外人；二來有些事，你大概比我們清楚前因後果。你就一起聽聽，到底是我說得對，還是你妹妹有道理。」
莫靖言聲音哽咽，肩膀輕輕顫抖，「媽，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知道會很難啊，但是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不和他在一起才更難。我知道，一輩子能愛的不止一個人，可是、我現在、只愛他啊。」
莫靖則像是心上被|插了一刀，悶悶地痛。
他開了車，走出寂靜的校園，又融入喧囂的車水馬龍之間。
叔叔神色尚且和緩，像往常一樣和他打招呼。嬸嬸的態度明顯冷淡許多，沒有了平日的熱情和說笑。莫靖言低著頭坐在沙發一角，眼睛睫毛都濕漉漉的，聽到堂兄進來，抬頭看了看他，神色委屈。她似乎想要起身過來，但是看到餐桌一旁的母親，抿了抿嘴，又轉過頭去。
吃飯的人心不在焉，碗筷都還沒收拾。
一路走走停停，天雪路滑，莫靖則心不在焉，紅燈時險些和前車追尾。他悚然一驚，提醒自己收斂心神，向著莫靖言家開去。
或許他應該退回去，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此時此刻，他無法欺瞞自己。那一個心中充滿期盼和渴望的自我，在她注視的目光中無所遁形。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那個他，陌生、新奇，令人惶恐。
當時他付之一笑，認為她不過是一時莽撞、感情用事，可現在回想，小妹何嘗沒想過可能面對的種種難處，只是，她選擇了坦然面對，勇敢接受。
在電梯里，莫靖則看著鏡面一樣的牆壁上的倒影，似乎依舊在戲謔地笑著，笑他羡慕別人的兩情相悅，笑他自己的躊躇和無力。
莫莫爸嘆了口氣，塞過一張紙巾，示意她侄子還在。莫靖則轉頭，看見小妹依舊坐在角落，一動不動，但隱約能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
在坎布里奇，他可以走到ｗｗw.ｈｅｔuboｏｋ•cｏｍ.ｃom她身邊去，讓她倚在自己肩頭。伴著壁爐暖紅的火光，他們相互給對方支持，陪伴取暖。
「我就希望，莫莫能知難而退。就算他倆能相處幾天，彌補一下之前丟的那些年，之後被現實生活打擊打擊，也就沒那麼浪漫了。」
莫爸應和道：「對，當時也是攔不住的。」
「就一直等到現在？」莫靖則微微蹙眉，「那就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和你說。」
「是，沒有誰不能被代替，也不是非要和當初的那個人在一起，才能幸福。只不過，能夠摯愛的人，雖然不是唯一，但也不可多得。有的人或許一生都沒有遇到過。」他輕嘆一聲，「能夠重新遇到心愛的人，彼此還有感情，是多難得。」
莫靖則的心情稍稍平靜，他剛才說了許多話，從來沒想到，這樣的言辭會從自己的口中講出。他曾經不相信，不認可的感情，竟是如此清晰真切地存在著。
邵聲抬眼望了望莫靖言的房間，「又擔心她……算了，等著吧。」
莫靖則知道她父母大概也在身邊，也不多問，只說：「好，我一會兒過去一趟。」
「吃吃吃，現在還有心思吃嗎？」莫莫媽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看莫莫，簡直就是鬼迷心竅。你們倆男人都覺得這不是什麼事兒，是吧？還都覺得她和邵聲算是破鏡重圓，挺好的是吧？」
那麼，他又能為了這份感情，做出多大的改變？
白茫茫天地間，似乎依舊只剩他一個。
莫靖則晃了晃車鑰匙，「去我車裡等？」
「還有這麼多菜，別都剩下啊。」莫爸安撫妻子，「靖則在這兒呢，有什麼事兒回頭再說。」
路上給堂妹打了個電話，響了頗久那邊才接起來。
一家三口都不再說話。
莫靖則想起在陽朔時，他也曾和堂妹說過，跟著邵聲，並不是什麼更好的生活，要面對的沒有那麼簡單。
到了咖啡店，梁忱買了幾筒餅乾，兩個虎皮卷。莫靖則跟在梁忱後面排隊，不好意思不點餐，於是硬著頭皮，叫了一份她推薦的意大利麵。
莫靖則點頭。
「多謝，不用了。」他並沒有心情坐下來，好像是被拋在原地的那一個。
莫莫媽不肯鬆口，但看著女兒難過和_圖_書的神色，不免萬般憐惜心痛。走過去抱著莫莫，母女相擁而泣。
莫靖則揚了揚手，算是打過招呼，心知肚明，也不問他怎麼不上去，「怎麼沒在車裡等？」
他擺了擺手，雙手插在口袋裡，半低著頭，隨著梁忱的方向走回去。在她實驗樓下，莫靖則仰起頭來，深深地望了一眼，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氣流在喉嚨中輕輕摩擦，像是略帶悵然的嘆息。
「你們吃吧，我飽了。」莫莫媽冷冷應了一句。
莫靖則繼續說道：「邵聲在巴西的時候，給我打過電話，說，莫莫值得更好的人，不要困在過去。當時我不知道他倆的事兒，以為說的是昭陽。那時候我獎學金沒多少，每年節衣縮食，也就剩下三五千美金。昭陽的治療費用，大多是邵聲捐的。我知道他遇到過泥石流，礦上的錢，都是搏命賺回來的。
莫靖則深吸一口氣，「少爺現在還在樓下，等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凍透了。這些話本來應該他自己說。不過我覺得，從我的角度說出來，或許有另一種信服力。」他頓了頓，坦然道，「看到他們，我有時候會想，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錯過了什麼。」
「限號。」邵聲答道，「下午去找了莫莫，剛剛打車送她回來的。」
梁忱曾經說他，感情只有那麼多；那麼她自己呢，又有多看重感情？還是說，他並不是她感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確，他現在沒有權利去爭取什麼。但是當他婉轉提出，要將現在的一切整理好再來找她，她的神色平和寧靜，波瀾不興。
莫靖則相信，梁忱聰穎、慧黠、獨立，沒有什麼她解決不了。可是明白這背後的辛苦和坎坷，也因此深深地疼惜她。
「我不管莫莫以前和邵聲處沒處過，感情怎麼樣，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們只說現在，他離婚了，還有個五歲的兒子，這是不是事實？」
說著說著，莫靖則聲音漸緩。
似乎看見十二月凌冽的風雪，自面前飛舞飄過。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情情愛愛，也該放下了。要我說，從他回國，你們就不該再在一起。」莫莫媽說著，又掃了莫靖則一眼，頗有些埋怨之意，「你們這到底是愛，還是不甘和_圖_書
心？大學時你們瞞著大家在一起，好，我理解，免得對著朋友們尷尬；後來分手，我理解，你倆都覺得愧對昭陽，承受不住；邵聲去巴西，我也理解，昭陽的救命錢就是這麼換來的。可是，他娶過別人，生了孩子，這都是現實。你們既然結束了，就結束了，不要再回頭了！」
莫靖則起身，走到小妹身後，手掌搭在她肩上，「小嬸說的話，我說過類似的。但莫莫和我說，『對我而言，這不是難走的路，這是唯一一條我想走的路。能一起走下去，固然好；但即使要分開，也是以後的事情呢。現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他的每一句話，說給莫莫和邵聲，也說給自己。
直到完全隱沒在飄雪之後，莫靖則依舊木然地站在原地。他早已不是兩年前一無所有、頹唐無奈的失敗者，然而此時心中卻如同當時暴風雪被困羅根機場，有一種無法預期和掌控未來的茫然與荒蕪之感。
他按了呼叫，防盜門應聲而開。莫靖則一隻腳邁進去，想到什麼，轉身輕嘲地笑笑，「你還真是挺幸運，喜歡莫莫這麼個傻姑娘。天大的事兒，三言兩語就哄好了。」
莫靖則輕咳一聲，緩緩說道：「我是半年前知道的，這麼大事兒沒和家裡說，對不起叔叔嬸嬸。那時候我真的不想莫莫和邵聲在一起，就像小嬸兒說的，這條路太難。只不過，我說服不了他們。我要是硬拉著，越得不到，她心裏越惦記著。
「而邵聲，他如果想要和莫莫重新在一起，那些問題，就不應該成為莫莫的問題，而是應該由他來解決的。他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有一個年幼的兒子，這也是小嬸最擔心的問題。那麼，照顧家庭，教育川川，是他應付的責任，而不是由莫莫來直接扮演這個角色。在這點上，我沒權利也沒經驗代表長輩們來評判，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誠意。他對莫莫的寵愛，經常都是我不能理解的。我並不是說，希望小叔小嬸接受他們倆，但是能不能，給邵聲一個機會，聽聽他怎麼說，看看他和莫莫的相處。」
莫靖則也不在堅持，在邵聲肩膀捶了一拳，「我先上去。」
「小叔小嬸都在家呢？」莫靖則問。
窗外依舊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