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旬
第二十五章 孺子號慕(4)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氣氛為之凝結。
「你這麼晚不回家,不要緊么?」
岳托歡天喜地地走了,達海望著那個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什麼時候自己竟然會這麼心軟了?
達海卻不管自己的二哥是何等情緒,他自離開家門起,離愁便很快被身後那條小尾巴所轉移,他走的快,身後的影子也走的快,他刻意放慢腳步,那影子便也緩下,始終保持十步距離。
「岳托,你可還記得你的額涅?」
可是……岳托,你是姓愛新覺羅的,你是古英巴圖魯的嫡長子,努爾哈赤的嫡孫,你怎麼甘願讓自己狼狽至此?
達海用餘光打量著身側的這個少年,從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這樣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卻偏又鍥而不捨。
早先古英巴圖魯說定了會娶已故元福晉李佳氏的妹妹為繼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兩兄弟的日子會稍許好過些,如今看來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這hetubook.com.com門親事,前幾日已轉聘給了九阿哥巴布泰,兩家已過了禮,婚事應也不遠了。
是雄鷹就會翱翔,就讓我看看,你今後會飛多遠。
岳托微微抬起頭,牙關凍得咯直響,他身上依然穿著那件灰撲撲的單袍,褲腿短了一截,露出赤/裸的腳踝,即使如此,他卻依然站得筆直,沒有半分卑躬屈膝的畏縮。
誰會在意?
「嗯,薩哈廉。幾歲了?」
難道是因為看對方的處境比自己當年還狼狽嗎?
他自嘲的一笑,也罷,就讓二哥守著這個家吧。
「別送了,回吧。」推開籬笆門,四月的夜,晚風瑟瑟。
岳托愣了下,瞬間恍然,眼睛亮晶晶綻放出興奮的光彩來,抵擋不樁風而戰慄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對著達海便要跪下去。
達海失望地看著他,這孩子在生母過世時已三歲,居然對自己的額涅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嗎?
夜風呼呼吹著,樹梢嘩作響。
和圖書「巴克什……」那聲音有些瑟瑟微顫,顯然是夜露太過深重,他在風口守了那麼久,早已凍得全身發麻。
沒來由的,達海腦海里晃動著那一盞昏黃不明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窗紙,不停地在眼前晃動著,晃動著……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顯一僵,嘴唇抿得愈發緊,臉色凍得一絲血色也無。
「我好好的哭什麼?」那聲音卻是含糊得幾乎聽不清了。
寂夜深深,不聞雞犬之聲。
「巴克什,我想去司文翰。」
「四歲啊……」他悠悠地說,「也是時候了。若你繼母願意,倒是可以將他送來司文翰。」
就讓他拭目以待吧,也許這樣也可以解釋他今天的心軟之舉,純屬只是為了看個熱鬧。
達海最後停了下來。
丹布羞澀地一笑:「你放心。」
還是,在羽翼未豐時就被生活殘忍地摧折了翅膀?
達海回身向那影子走去。
沒人在乎。
「或者,你親自與你瑪法提……」
岳托搖了搖頭:「那樣會讓瑪m.hetubook.com.com法對阿瑪有所誤解……」
達海隱笑一下,若真是誤解又何必來求他?
「達海,你……你有空常回來。」
六年了,除了他們兄弟倆住的那間小屋裡還供著一塊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裡沒有半點痕迹顯示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女主人存在過。
岳托僵硬的聲音開始顫抖:「記不記得……沒人在意。」
兩人往外走,達海問:「二哥在鞍樓可適應?」
長子析居,幼子守戶,只可惜他這個幼子是永遠得不到阿瑪歡心的。
達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一次都沒有。
艾密禪從小對他不聞不問,視若無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樣的家裡是有多憋屈。
鞍樓是製備兵具、器械的衙門,負責掌管兵器、鞍轡、甲胄、被具、盔甲、刀仗、旗纛、鞍轡、皮張、雨纓等一應物事。丹布原先閑散在家,說了好幾門親最後都沒成,還是達海得了貝勒爺的青睞,給了丹布這麼差事。hetubook•com.com丹布原本長得不差,這差事一成,說親的媒人差點兒沒把家裡的門檻踏破。
丹布有些失望,同時又有些歉疚:「那我送送你。」
「四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記得了。」
「一點……都不記得嗎?」
所以記不記得,有什麼差別?
「嗯?」岳托還在琢磨著額涅在不在意的問題,心境似乎觸摸到了什麼不一樣的感覺,正出神間冷不防達海這麼一問,便順口回答,「薩哈廉。」
他在那個家裡生活了十三年,當初他的降生並沒有迎來家人的歡喜,因為他出生的同時也奪走了額涅的生命。阿瑪因為喪妻之痛,將這種痛苦轉嫁到了他的身上,便處處不喜歡這個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沒關係。」
「你想要什麼?」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岳托眼睛忽閃了下,眼瞼垂下,掩住了他此刻的情緒,只是抿緊的嘴唇不經意地泄露著他無法克制的顫慄。
「岳托,這事你不該求到我這裏m.hetubook.com.com來,我與你說過很多次,這事得讓你阿瑪出面和貝勒爺說……」
伸手撫了一下粗糙的籬笆門,他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那幽暗中一點昏黃的燭光。
明明才十三歲,卻彷彿已經被環境過早的催熟,丹布望著達海略顯單薄的背影,不免鼻頭有孝酸。
「沒人在意有什麼打緊?你額涅會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嗎?」達海一笑,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你三弟叫什麼名字?」
「你想要什麼,岳托。」他的聲音暖暖的,穿透寒冷的夜幕,如救贖的聖光般投在少年的身上。
走得近了,方發覺那少年早就凍得一張臉沒了顏色,在月光下暈暈得透出一層冰冷之氣。若非方才還聽見他張口說話,真要懷疑他是否還有活人的氣息。
看著岳托不停顫抖的身體,達海心頭突然一軟。
如無意外,二哥今年應該能成家吧?
達海繼續往前走,這一次腳步放得不緩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後,落於他半步,神情頗為敬重。
每年的忌日,本該有的祭禮,也從來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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