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旬
第十九章 風光出嫁(2)

他只得又退開去,抬手擊掌。隨著啪啪兩聲,門樞嘎吱響起,有人推門而入,卻是一穿了件緗色鑲邊蛋青長袍的妙齡少女,身後帶著兩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各自托著一份食案走了進來。
烏吉笑得開懷,從門瑩手裡接過鞋子,遞給阿木沙禮看:「我們格格真是個有福氣的。」
阿木沙禮焦灼不安地伸手捏了花生往嘴裏塞,一顆接著一顆,塞進嘴裏后,她也不嚼,只是不停的塞,最後把兩腮撐得鼓了起來。
國歡一把拉住她,低頭堵上她的唇。
真好,還能看到她如幼時那般可愛。
轎夫又將轎子抬起,晃晃悠悠抬了會兒又重新停下,娶親的全福嬤嬤掀起轎簾,攙扶新娘下轎。地上鋪著喜氣的紅氈,許是一路坐轎顛得厲害,阿木沙禮方落下腳,便覺得全身無力,腳下一踉,人便往下直墜。她身邊的全福嬤嬤沒提防,一把托住她的胳膊也沒能托得住,一聲噫呼還沒發出,身邊人影一晃,已有人穩穩的抻住新娘的腋窩,把她拽直了身子。
她險些兒倒栽蔥一樣摔下炕床,只覺得那隻拽著她的手滾燙如火,她不由尖叫道:「你放開我!」也不回頭,只倉惶地反手五指成爪的去撓他。
她閉住眼睛,拚命搖頭,掙扎,尖叫聲不斷。
關門聲讓口渴萬分,飲水如牛的阿木沙禮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紅彤彤一片的新房內除了國歡與她之外,空無一人,不由緊張得發出「啊」的一聲尖叫。
他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去捂她的嘴,將她牢牢禁錮在自己懷中,嘴唇貼近她的耳邊,柔聲哄道:「噓——噓——安靜下來。是我啊!你睜開眼看看我!是我……你的國歡哥哥!噓……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阿木沙禮……別怕……」
「這也是姑爺送來的?」
國歡指著她道:「這是松汀,以後缺什麼只管使喚她去做。」
她並不擅酒,酒水穿腸,猶如鋼刀剮喉,烈火烹油。
她昏頭昏腦地猛灌一氣,連著小和-圖-書半罈子酒水下肚,耳邊的喋喋不休終於清凈了。
頭疼欲裂,酒水在胃中燃燒,難受得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如無數爪子在抓饒。淚眼逐漸模糊了視線,隱忍在心底的委屈在無限放大、擴散……令她忍不住想要放聲慟哭。
暗紋出風毛對襟的石榴紅褙子滑落下來,她穿著那件解了領口的紅底花卉紋樣的圓領中衣,在新房內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形同瘋癲。
「國歡哥哥……」她啜泣,哭得幾欲斷氣。
松汀急忙端了一隻小痰盂過去,阿木沙禮順勢將那口子孫餑餑吐了出來。
阿木沙禮坐在轎中,紅色的喜帕令她眼前一片紅彤彤如血一樣的刺亮。在一片鬨笑聲中,轎門上砰砰砰三聲連擊,外頭頓時有許多人齊聲叫好,歡笑聲震得她耳膜欲穿。
阿木沙禮只覺得腋下一熱,隔著那件石榴紅色的褙子,那隻手扶在腋下,白皙如玉,滾燙得像只火爐。她一驚,心頭沒來由的閃過一陣噁心,像只受驚過度的兔子般往後一縮,甩開那手。
還沒過門,那價值不菲的好東西便流水似的送了來,可見國歡阿哥待格格的一片真心。
正嘖嘖驚嘆著,門瑩又捧了個匣子走了進來,這回不等她近前,烏吉已先發問:「這又是什麼?」
國歡暗自嘆息了一聲,將花生放在她裙面上,修長的手指指了指:「先吃點,墊墊飢。」
倒是國歡見機快,不動聲色的笑道:「不愛吃就吐出來吧,你身子不好,別吃壞了肚子。」
國歡心頭滑過一絲失望,卻沒表露什麼,將剝好的一把花生遞給她。她並不接,敷著脂粉的一張小臉素白,因為太過緊張使得兩眼無神,她依舊不停用手摩擦著裙面。
掌心的汗水,便這般蹭上了鮮艷的衣料,染出一抹異樣的深色來。
全福嬤嬤大笑:「真是個溫柔體貼的新郎。」
沒曾想,如此喜氣融融的場景之下,阿木沙禮嬌軀微微一震,口中含著那口半生不熟的餑餑,m.hetubook.com.com竟而惶恐又狼狽的搖了搖頭:「不……」
「阿木沙禮!」他厲聲大喝,一把將她拽回自己身邊。
打開一看,同樣是石榴紅色的繡花鞋子,卻不同於天朝那種三寸金蓮的款式,而是墊了約莫指長木底的馬蹄底鞋。鞋面四周綴了無數細米大小的五彩珍珠串成的流蘇,一眼看去便覺珠光寶氣,十分惹眼。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啊!」
隨著二人說話聲音的遠去,新房的房門帘子也被放下,門樞嘎吱一聲,合上了。
烏吉咋舌,看格格這樣子好像還特別勉為其難,要知道放眼赫圖阿拉,真沒哪家新娘子穿戴的嫁衣有這般奢華的,那料子精細尚且不說,便是這上頭的綉工,怕是得比布料更費錢。
凝神抬頭,迎面的是一個丰神俊秀的少年哥兒,硃唇皓齒,即使面上不笑時眼眸中也含著幾分溫柔之情,更何況是如今這般明目張胆的脈脈含情凝望。
阿木沙禮雙肩一震,眼睫顫顫的眨了眨,眼瞼垂下,遮蓋住那一抹瀲灧的眸光。
松汀傻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下話去。
松汀笑吟吟的不說話,門瑩側目一看,發現國歡正端著茶盞喂阿木沙禮一小口一小口的飲茶。
「阿木沙禮……」他放下秤桿,輕聲喊她的名字,伸手將她髮髻所插的絨花摘下。
國歡將酒杯抿了一口,待阿木沙禮喝完半杯后,兩人交換,飲盡。
「嗯,我在的。」他擁她入懷,小心地解開她的領口,替她順氣。
這樣欣慰的想法剛剛滑過心頭,阿木沙禮已是如遭雷擊般的快速側過頭去,避開他的觸碰,整個人緊繃得猶如驚弓之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滿了戒備和厭惡之色。
她跪在床上,床鋪上的堅果硌疼了她的膝蓋,她瑟瑟發抖,流水模糊了雙眼。
她對洞房有莫名的恐懼,門瑩和訥莫顏做為陪嫁丫頭,曾經在事前接受過一定的春宮指導,以便將來能夠www.hetubook•com•com代替她盡心服侍男主子。作為新嫁娘的她,本該也由額涅或者教養嬤嬤來指導一番,可惜臨上花轎出門,莽古濟都沒敢在她跟前提半個字。
她抬頭向他看去,那張臉白凈溫潤,他依舊捧著酒罈,輕聲問:「還喝么?」
她看著國歡那張熟悉的臉孔,這張臉她從小看到大,比對鏡看自己還要熟稔。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心裏一遍遍的對自己下著暗示。
「給我弄點酒來吧。」她鼓足勇氣,手指捏著他的袖子,瑟瑟哀求。
「你餓不餓?」已觸及她肩膀,原想替她揉捏一番的手縮了回去,國歡退開三步,循禮將絨花插在了窗戶上。
「借酒壯膽么?」他吃吃的笑,將她臉上的妝容擦乾淨,而後慢慢爬下床,竟然果真從左側的炕柜上取了一罈子酒來。
嗩吶跳躍、鑼鼓震天,紅呢車轎停落在院子里,轎身微微一震,震得轎中人兒也跟著一顫。耳聽轎簾外已是喧鬧笑聲一片,賓客不斷拍手起鬨:「新郎射轎門啦——」
床上錦被鋪疊,撒滿了各種花生棗子。他漫不經心似的隨手抓了一把在手裡,慢慢剝著花生殼:「你穿這身真的很好看。」他頓了頓,揚眉瞟了一眼,「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看。」
阿木沙禮沒什麼表示,倒是站在床邊上猶如兩根木頭一樣的門瑩和訥莫顏,聽了這話后,俱是抬頭看了松汀一眼。門瑩看得尤為仔細,將松汀從上到下打量了兩遍,松汀也不畏怯,落落大方的行完禮,將合卺酒端了上來。
「慢點!慢點!酒太涼,別嗆著……」耳邊是那熟悉的聲音一再的叮嚀。
就在這樣無止無盡的出神間,頭頂一輕,喜帕揭起的同時透亮的燭光閃痛了她的眼。
她惶恐地看著國歡。
急忙扭頭看時,國歡正抬頭過來要替她解頭髮。她登時從床上跳起,三兩步便往床下蹦。
國歡忍不住笑了,伸指戳了戳她的兩靨:「都快趕上松鼠了。」
「不打緊,姐姐累了一天,快去梳https://www•hetubook•com•com洗用些膳食。我在新房外頭候著,爺和福晉若有傳喚,耽誤不了……」
阿木沙禮不由放鬆了警惕,問道:「你咳嗽又重了?」
國歡吃吃的笑起,右手握拳放在唇前,笑聲悶悶的。
五指鬆開,她掌心摩挲著裙面,似乎是想把褶皺給撫平,一遍又一遍的摩擦著。
國歡又道:「沏碗熱茶來,其他人都歸置去吧。」
門瑩點頭道:「說是原打算和衣裳配成一套的,只是今兒外頭融雪,地上泥濘,怕格格不好走道,便趕著送來一雙高底的。」
國歡拉住她的胳膊:「你做什麼去?」
坐帳無聊的時候,門瑩和訥莫顏兩個丫頭曾小聲的彼此交流一二,談及初夜的落紅問題時,令端坐一旁的阿木沙禮如遭雷擊,她完全不知道還要面對這樣一個難題,為什麼額涅從來沒有提醒過自己?若是洞房時自己未曾有落紅,那該如何?
「嗯?」國歡憐惜的用帕子替她擦汗,方才一通鬧騰,她的汗水和眼淚將臉上的脂粉糊花了。
國歡手裡還握著秤桿,他與她似乎已有一年未見。這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也著實不短。對他倆而言,無異於滄海桑田,恍若隔世。
阿木沙禮強忍住嗓子眼湧起的反胃作嘔,在門瑩和訥莫顏的攙扶下,穩穩噹噹的跨過馬鞍,進入院子。接下來的拜天地、坐帳……她整個人整顆心都不知已飄到了何處,只覺得這一夜如此漫長,漫長得似乎永遠沒了盡頭。
「沒有。」他藉著說話兒,不著痕迹的坐到床上,與她隔了一尺距離。
松汀伺候新婚夫婦吃完羊腿,最後捧上一盤子孫餑餑。國歡不待松汀動手,親自挽了袖子,取了筷子夾了只餑餑喂進阿木沙禮口中,看著她細米般的小牙咬了一口,不由笑意滿面。
他拍開封泥,正要找碗倒酒,阿木沙禮已如狼撲羊一般跳下床,一把搶過酒罈子,湊過唇便拚命往口中傾倒。
門瑩猶豫道:「格格……奴才還未伺候福晉卸妝呢。」
國歡一個沒留意,臉m.hetubook.com.com上便被她的指甲套撓了一爪子,從左邊額頭劃到下頜,險些戳傷了眼珠。
她不再掙扎哭鬧,理智一點點的回復過來,只是心底仍然沒法克制住畏懼的顫抖。過了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睜眼道:「給……給我酒。」
真看不出國歡一個病怏怏,看似沒什麼前途的次子,居然出手這般闊綽。
「奴才給二爺,福晉請安,恭祝二爺、福晉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那少女十一二歲的年紀,面若銀盤,皮膚白皙,柳葉細眉,杏元大眼,不僅人長得甜美,說話的聲音也極為動聽。
松汀循例問上一句:「福晉,生不生?」
她的雙手擱在膝蓋上,他身體前傾時,微微帶起一股冷淡香氣。她挺直了腰背,五指收攏,將馬面裙的綉金裙門揉皺。
國歡的臉孔,近在咫尺,可惜她眼神混亂,根本沒法分辨清他此刻面上是何等神色。
烏吉懸空摸著料子,卻不敢真去摸到那裙子,只是不停地贊道:「這綉金裙子可真好看,這手綉活,怕是沒個一年半載也做不好吧?」
門瑩笑道:「是雙鞋子。」
這是國歡哥哥!國歡哥哥!自己最熟悉、最親近、最親切的國歡哥哥!
兩人一錯開距離,面色緊張的阿木沙禮便放鬆下來,先是無意識地搖了搖頭,而後頓住,鼻音含糊地叫道:「不是,其實……」
「是。」松汀肅了肅身,沏好茶奉給國歡,而後帶著兩小丫頭退出門去,走前不忘對門瑩和訥莫顏道:「兩位姐姐辛苦了,快隨我去歇息了吧。」
門瑩想著出門前莽古濟福晉的囑咐,又看了眼阿木沙禮這會兒和國歡的互動,稍一猶豫,便被松汀拉著胳膊走出門去。
喝下整杯酒的阿木沙禮,即便面上敷了厚厚的一層粉,雙靨依舊透出一層淡淡的緋色來,一雙飽含警戒的眼,慢慢潤成一潭清水。
阿木沙禮拎起高底鞋扔在地上,蹭掉腳上穿的那雙后,將腳伸進鞋裡,扶著門瑩的手慢慢站了起來:「既是國歡送來的,那便如他所願,就穿這一身當嫁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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