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達里突然打了個冷顫。
「你沒事吧？」
安達里身體僵住。
悄悄回眸瞥了眼皇太極，發現主子臉色雖難看，神氣卻一如既往的鎮定，敦達里心裏的不安愈發強烈。
皇太極將地上的女人抱了起來，而那個大男孩從地上爬起后，踉踉蹌蹌跑到皇太極身前，攔住了去路。雨聲太大，聽不見他們彼此間的對話，然而熟悉皇太極氣息的安達里和敦達里，依然能強烈感受到那種緊繃的危險感。
對面正紅旗衙門的大門悄悄打開，代善探頭在門口張望了會兒，不疾不徐地出門。
馬車拐彎時車身略向一側傾斜，敦達里正努力控制車速，保持車身平衡時，車廂先是一震，隨後車身一輕，外側的車輪陡然失衡地離地，車身傾斜——竟是皇太極從疾馳的馬車上縱身躍下。
豪格趴在他懷裡哽咽抽泣。
他是皇太極的奴才，原該只聽從皇太極的吩咐，但這會兒敦達里早已出離憤怒，恨不能把那該死的女人從車上丟下去，她既喊停，他便順她的意停下。
皇太極厲聲喝道：「明不明白？」
「敦達里！」身後那人拉住了他，「古英巴圖魯不是尋常之輩，你……」
樹上突然蟬聲大噪，敦達里胸口震動，深深地吸了口氣。雖不敢百分百確定，但他已大致猜到自己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所獲非淺。
敦達里快步追了上去，只隱約見開門者身負刀箭，滿面警惕之色。面對著緊閉的木門，敦達里左右張望，破門直入那是不可能的，他繞著牆根轉了一圈，終於發現有段牆外恰好緊挨著長了棵大樹，他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冒險翻牆入內一探究竟。
「這本來就是事實！我比你大十歲！整整十歲啊！你所擁有的年輕時光，在我這裏已經統統老去……」
「東……」
雨下得大，根本分不清豪格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只是那孩子雙唇緊抿成一線，嘴角略彎，臉上說不盡的委屈受傷。安達里將身上的蓑衣解下，披在他身上，豪格稚弱的身軀微微一震，忽而放聲嚎啕大哭：「我額涅不是奴才！不是！不是！不是——」
豪格捂著胸口，不說話。
敦達里的職責是保衛皇太極安全，豈能輕易將主子一人留在城外？是以他沉默著沒應聲。
這樣的代善！這樣的古英巴圖魯！
「爺現在到了哪裡？」
「我恨你！你明知道我最討厭和其他女人分享一個男人的情m.hetubook.com.com愛，可是你……卻是娶了一個又一個……簡直沒完沒了。這樣的你，我如何還會愛？」
敦達里倏然回頭，憂心忡忡：「爺？」
布喜婭瑪拉吵鬧著非要嫁人，不顧皇太極傷心欲絕，她反曲解他的用意，大聲指責：「皇太極！你傷我有多深你能明白嗎？我的心啊，早被你傷得千瘡百孔，任由你說再多的甜言蜜語也彌補不回來。」
敦達里咽了口唾沫：「是額突古牛錄額真的人……」
「我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
敦達里悄悄退去，屋裡的兩個人已經擁抱在一起，啜泣聲不斷。他已經無法再繼續偷聽下去，他可以忍受代善為色所迷，卻不能認同他的英雄氣短。
「傳消息來的人不是說可疑么？」
那人撲通落地，與敦達里四目相對，不禁兩相皆愕。
安達里側目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前兩日有消息遞迴，說是已從撫安離開。」
安達里苦笑。他陪著爺從撫安日夜兼程地趕回赫圖阿拉，爺這一路究竟有多失常，只有他最清楚。分寸？分寸是什麼東西？爺這會兒真還有分寸可言么？
此次隨扈的安達里從馬背上下來時差點沒摔倒，落腳踩在地上身子竟在左右搖晃，那張臉早已累得脫了色，緊抿的雙唇也沒了半點血色。
打扮樸素的代善一路盡揀僻靜處鑽，約莫過了大半時辰，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到一處高牆下，迅速鑽入了一道開在後院的角門。
未曾交戰，便敗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豪格是爺唯一的子嗣，誰都知道八爺子嗣艱難，府中福晉一個接一個娶，可爺自大婚後七年來統共也只得了這麼一個阿哥，平時府里的人誰不寶貝得視同明珠。打小豪格若是生個病，都會驚動得滿府上下不得安寧。葛戴大福晉若是知道平時被珍視如心肝的豪格被他阿瑪踹心窩，不知該有多痛。
約莫行了盞茶功夫，皇太極突然從車廂里鑽了出來，一手摁在他的肩頭：「敦達里。」
敦達里瞧他滿臉倦意，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安達里素來知道主子對豪格不太上心，但這般寡情薄情，毫不顧念父子、夫妻之情，對一個才不過六歲的孩子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又打又罵，豈不讓人寒心？
「阿哥，大阿哥！」
好不容易挨近窗下，附耳屏息細聽，卻只聽見屋裡有個女人笑聲如鈴：和-圖-書「就是嫁人啊，你看我都三十多歲了，你不過比我小一歲，都已經做了瑪法了。」
敦達里與他對視一眼，二人齊聲道：「爺請息怒！」
「我在乎！我在乎行了吧？你們一個個都拿我的青春我的歲月當成什麼？五年了！五年的時光能讓我淡忘代善愛上你，五年的時光也能讓我淡忘你愛上別人！」布喜婭瑪拉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我要回去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皇太極！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早就結束了。從今往後，我會徹底忘了你，會開始新的生活，也請你忘了我……你也會有更好的……你、你……你會得到你最想要的！」
那女子的聲音婉約如水，她笑起時聲悅如鈴，低聲哀懇時，軟儂細語，竟似能將石頭都融了去。
「敦達里！」皇太極喝令。
多爾袞忽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剛想插話，忽然聽得身後腳步聲紛沓，那些伺候他的奴才奶娘們到底還是找了來。一見他淋在雨里，傘都不知道丟到了哪裡，紛紛大呼小叫起來，心急火燎地將他抱走。
敦達里遲疑片刻，終於跺了跺腳，沒有尾隨相追，他這會兒有更重要的事得去跟，阿木沙禮這個意外，只能暫且擱置。
「去城外！」
安達里啞聲：「那是豪格！」
是東哥啊！是那個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啊！
豪格摔在地上，邊上那個小男孩嚇得臉色發白，安達里走近才發現那孩子竟是十四阿哥多爾袞。
敦達里厲喝：「那是爺！」
出乎意料，皇太極回來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兩個時辰后，天還沒擦黑，皇太極便已進了城，渾身全給雨淋濕了，滿臉疲憊，被雨水淋透的臉上透著蒼白的憔悴。
安達里等馬車去得遠了，立刻飛奔向豪格。
蟬聲陣陣，屋內的兩人卻突然起了爭執。
「可是……」
「停車。」
皇太極神情黯然，慢慢跳下車，背對著他，揮手：「回去，護送她去尼雅滿山崗，我要你親眼看著她和葉赫使者平安會合。她若有任何閃失，你也不用回來了！」
敦達里放開他：「你放心，爺自有分寸。」
敦達里和安達里兩人披著蓑衣坐在車架上，敦達里趕車，安達里蜷縮在邊上不吭聲，而車廂里只安靜了一會兒，隨即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車廂劇烈晃動。
是她啊！
他猛地一顫，應聲：「奴才在。」
安達里急了：「大阿哥，您倒是說句話啊www.hetubook.com.com。奴才這就抱您回家去！」
安達里瞬間明白髮生了何事。葛戴九歲起被選到布喜婭瑪拉跟前服侍，原是她的貼身侍女，後來被布喜婭瑪拉以皇太極表姐的身份，姐代母職，送給了皇太極做了福晉。葛戴身份卑微，曾操賤役，這些過往私隱在她抬做大福晉生長下豪格后，逐漸不再被人提及。
「不許你這般輕賤自己！」
皇太極冷笑：「我倒是不知正白旗的奴才原來是效忠於我二哥的。」
「嚯！」他揚桿輕揮，指揮馬車在街角拐彎。也正是這一霎，變故陡生。
皇太極正往這邊走，敦達里靈光一閃，忽道：「安達里你留下。」
敦達里猛地有些領悟了：「爺，您這是趕了幾天路？幾宿未合眼了？」
他驚疑不定地將車停下：「爺？」
「東哥！我想辦法，我想辦法……」他顫聲著，低聲下氣，卑微哀求，姿態低得恨不能跪伏在地。
敦達里的心揪了一下。
院子里的戒備並不森嚴，事實上牆內只是一處普通的民宅，除了一個不大的小院外，只有一間朝南的正房，一間朝西的雜物棚子。那個開門人正蹲守在正房門口，敦達里小心翼翼地繞過雜物棚，爬到了正屋的後面，這一路爬得甚是艱辛，既怕被守門的侍衛看見，又怕屋裡的代善會警覺。
敦達里跳出牆外，滿心煩躁，一拳砸在樹榦上。那樹榦不算粗壯，只是盛夏樹冠枝繁葉茂，敦達里這一拳下去，樹冠搖曳，簌簌聲響間不見樹葉飄落，倒有個嬌小的身影刺溜兒扒拉著樹榦滑落下來。
「少羅嗦，備車。她在哪裡？」
「那……你在此留守，我先回去一趟。」代善突然改了主意。
也就是在這個罅隙，那孩子被皇太極一腳踹中胸口，小小身子倒飛出去，啪嗒摔在泥地里，水花四濺。
「停車！」那女人尖叫。
他把豪格摟在懷裡，輕聲安撫：「爺只是氣糊塗了，外頭的事太多太忙……大阿哥別記怪您阿瑪。」
「拿我一條命去換，總應該換得回來吧？」
安達里一個箭步便想跳車，敦達里一把拽住他。
果然那女人立即從車廂內跳了出來，越過敦達里，直接跳下馬車。看她一步步走遠，車廂內始終是一副死寂的沉悶，這下敦達里反倒不好擅自做主離開。過了好一會兒，皇太極啞著聲吐了一個字：「走。」
「皇太極！你瞧清楚，睜大眼睛瞧清楚站在你面前的和_圖_書是個什麼人！我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風華絕代、美艷無雙的第一美女！如今的我，只是個你兒子口中的老東西罷了！」
「嗻。」敦達里揚鞭將馬車驅趕起來。馬兒在雨中飛奔起來，馬蹄踐踏，雨勢漸密。
那個愚蠢的女人求著代善要去見褚英，代善個軟骨頭犯起渾來還當真允了。負責看守褚英的是正白旗，這事若鬧將起來，這裏頭關乎的三位爺一個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安達里站在皇太極身後偷偷沖敦達里搖了搖頭，暗示他別再多問。敦達里只得按捺下憂心，躬身回稟：「回爺的話，半個時辰前，古英巴圖魯領人進了地牢。」
「你留下盯著。」
敦達里愕然，無語凝咽。
敦達里聽出皇太極聲音中的無盡凄涼，手中握得長桿一緊，一股怒氣從心底油然勃發。
「我不在乎！我從來沒在乎過這些！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
安達里立即明白他的用意，迅速跳下車，繞到身後藏匿行跡。這時皇太極已抱著布喜婭瑪拉過來。敦達里正欲下車相迎，皇太極卻已徑自抱人踩著車轅躥入車廂。
「你……你怎麼在這？」
「禍水！」安達里恨恨地咬牙。
這個女人，太不識好歹！
「代善，求求你……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求你……」
「只是可疑，並不能確定。」
這世上還有誰能生就得這般妖媚狐惑？
雨勢緊一陣疏一陣，前方的道路也變得泥濘起來，天地間白茫茫的。敦達里忽然覺得應該慶幸這一場雨下得及時，讓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道路也因此變得空曠無比，彷彿天地間唯有潑天雨幕。
阿木沙禮手足並用的從地上一躍而起，撒腿兒鑽入了一個衚衕，等敦達里從錯愕中驚醒過來，她已轉瞬沒了身影。
敦達里急忙勒韁，千鈞一髮時勒停了馬車，車輪哐地重新砸落地面，安達里沒能坐穩，被震得從車架上跌下去。敦達里只覺得自己兩條胳膊都麻了，剛才危急關頭用力過猛，以至於左手虎口都被韁繩勒出血來。
「管不了那許多。不多說了，我走了。」說罷，掙開手，悄悄尾隨代善而去。
安達里不明所以，扭頭瞥了多爾袞一眼，多爾袞結結巴巴地解釋：「不……不是我說的，是八哥說……八、八哥說豪格的額涅是給人端茶奉水的奴、奴才……」
刻不容緩，敦達里不敢有絲毫耽擱，迅速將布喜婭瑪拉潛歸建州的消息傳遞出去，他不敢肯ｗｗw•hｅｔｕboｏk.cｏm.cｏm定皇太極是否能及時趕回，所以他只能一邊盯住布喜婭瑪拉和代善的動向，一邊焦急地等候皇太極方面的迴音。
一個聲音不斷在敦達里耳邊迴響。
皇太極的拳頭抵在車廂壁上，眼神陰沉，語氣冰冷：「今天負責地牢守衛之職的是誰？」
皇太極蒼白的臉色猛地一沉，眼神陰鷙得可怖，但他腳步卻沒一刻停歇，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上一件，急匆匆地跳上馬車。安達里搖搖晃晃地跟著爬上車架，坐到敦達裡邊上。
「嗻！奴才遵命！」
安達里用力吸了口氣，搖頭，面上雨水四濺，他抹了一把臉，本想甩去臉上的水珠，沒想到最後右手的動作停住了，獃獃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敦達里很想不屑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那個能征善戰的古英巴圖魯，建州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誰能料想得到他竟會有如此孬種認慫的一面？他在一個女人面前，以一種讓人難以想象卑微在哀求著。
竟敢如此踐踏主子的心！
「不管能否確定，我都得跟上去瞧瞧。」
但是……但是……
離了衙門地界，果然有侍衛牽了馬等在路邊，不曾想代善卻沒有騎馬，仍是堅持步行，而且趁人煙稀少處竟是偷偷與侍衛換了衣衫，雙雙分開獨行。若非敦達里眼尖，險些給他錯了過去。
「噤聲！」敦達里推了他一下，「爺過來了！」
傷口的血珠才冒頭便被爆增的雨點子沖刷乾淨，半點兒血絲紅暈都尋覓不著。雨點若冰雹般砸將下來，砸得車篷頂噼噼啪啪直響，在這片嘈雜聲中，風雨的那一頭隱隱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是她了！應該沒錯了！是她！
「代善……」
安達里雙目盡赤，掙扎欲前，被敦達里死死拉住。
敦達里倏地側首，順著安達里的視線，眼前雨水織就了一幕厚重的雨簾，然而即使隔得稍遠，也能分辨出那裡除了皇太極之外，有一個女人坐躺在地上，邊上站著一個三四歲大的男童，而只隔了丈許距離，一個六七歲大的男童正掙扎著從泥濘的地上爬起來。
敦達里大喜，立即駕車離開。
安達里從地上爬了起來，敦達里將他重新拉上車。
「你在騙我！」
「東哥！」代善的聲音在發顫，「你……要去哪？」
且不說安達里將豪格抱回家后，葛戴驚得昏厥過去，搞得闔府雞飛狗跳。但說敦達里將馬車趕到城外，他原只想專心趕車，奈何車內的兩人爭執聲越吵越響，他想聽不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