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師生情誼
第三節

因為他骨子裡還是有著軍人的堅毅和擔當。
上海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常有陰雨,冷風陣陣,浸入骨縫。醫院的紅房頂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容定坤喚住了楊秀成問,問:「馮世真那裡,有什麼異常?」
「我知道。」馮世真說,「有時候心裏有一口氣,不出實在不舒服。」
哪怕這個家漠視他,排擠他,他還是會去守護它。不被重視的孩子,往往會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為了她?」容嘉上哼道,「那不值得。」
馮世勛將報紙揉皺,一把丟進了垃圾桶里,沿著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滿陰鷙。
「世真,早呀!」兩個女職員笑著經過,目光卻全都朝馮世勛瞟去。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在旁邊裝聾作啞地看了半晌報紙,終於開口,「太太嫁進了我們容家,就是我們容家的人了,自當將容家的利益放在首位來考慮。幫襯娘家不是不可以,卻是要有個度。黃家確實幫爹發了家,可我們容家從來沒虧待他們。這些年來,給出去的錢都夠養一支軍隊參加北伐了。是黃家舅舅們自己貪心不足,坐吃空餉不算,還貪污受賄,現在還做出了刺探機密的事。那個做姦細的就是走的黃家的門路進來。咱們容家養恩人,卻不會養個背叛者。」
容太太臉色煞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大罵:「你這個天煞剋星,你就是來克我的!你剋死你親娘,剋死你弟弟不算,你還要害死我才甘心!你這輩子都要做孤家寡人,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電車到站,馮世真下了車便立刻買了一份報紙。報紙頭條就用粗大黑體印著「閘北暴動被鎮壓」等字樣。
抹著頭油的頭髮,高卻乾瘦的身材,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孔。
他們還小,也許將來並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麼妨礙呢?至少在生命中的這段日子里,他們填補了彼此的空白,撫慰了對方的寂寞。
他轉身上樓。
有人壓低了聲音說:「是工人起義,為了支持北伐。但是沒成功,聽說死了不少人呢。」
「嘉上,」她對著緊閉的房門輕聲說,「我不想打攪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說說話,我就在門外面。」
次日放晴,天空是水洗過的藍。成群的白鴿在天空飛過,樹梢的黃葉迎風搖曳。
「後娘難當呀!」容太太捶胸大哭,「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嫁老公丈夫沒心沒肺,生了兒子又死了。容嘉上,你爹還沒死呢,我這個做繼母的在這個家裡就呆不下去了。等你爹一閉眼,你第一個將我掃地出門吧!」
馮世勛神色一黯,嗯了一聲,「犧牲了不少人。」
「孫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和-圖-書」楊秀成說,「但是中途靠岸的時候,我們的人上去找她,她卻已經不在了。顯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班頭愁眉苦臉道:「這小子給郭大壯來送飯,飯里有半顆滷蛋,這小子貪嘴把滷蛋給吃了。結果就給毒死了。」
雖然知道自己這份工作不會做長久,可是馮世真還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著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點點細微的,不能被世人記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區別於平庸者的一點證明。
馮世真道:「聽說今天楊先生又來了,似乎還要找人問話呢。你們可是有什麼話想先對大少爺說的?」
「哥哥做什麼呢?」她嗔道。
「沒看早報嗎?」乘客說,「凌晨的時候,閘北那邊動亂了。工人和警察起了衝突,鬧得好大,我家都聽到槍聲了。」
車廂里擠滿了趕著上班的人。西裝革履的銀行職員,半舊大褂的報社編輯,抱著書本的學校教室。馮世真面前,還坐著一對學生情侶。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男孩粗黑,女孩白胖,湊在一起對比十分鮮明。兩人卻親昵恩愛,依偎在角落裡喁喁私語,像是一對擠著過冬的小鴿子似的。
容太太不知道則已,知道了,更是氣得肝疼。
三日後,容家的人尋找到了被燒成框架的漁船,而船上的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生氣了。」馮世真拉了拉容嘉上的袖子。
容嘉上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容嘉上眼神閃爍,猶如映著春光的融化的雪水。
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動參与了生意上的會議。
在管事的呼喝聲中,桂樹轟然倒地。
馮世真一邊翻著報紙,一邊朝醫院大門走。
容嘉上髮絲凌亂,雙目赤紅地站在門裡。身後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查。」容定坤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目光陰鷙地盯著楊秀成和趙華安,「查出來誰乾的,提頭來見我。」
一群鴿子振翅掠過窗外,引得馮世真也駐足眺望。
「表姨你看,我並沒有冤枉他們。這是二帳房,偷過賬上的錢。這是廚房管事,貪得最多。這是你得用的劉媽,還拿過你的珍珠項鏈去賣……」
天空中,白雲如蒼狗。
「是!」兩大幹將應下,匆匆離去。
「怎麼沒有?」馮世真說,「我家破產後,沒少受欺負。我一個女人拖著又老有病的父母,稍微軟弱一點,就被這世道吞吃得連渣滓都不剩了。」
賣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連數日都沒有回家,好不容易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陰鬱猙獰,如一頭被惹惱了的猛獸,家裡妻小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半分。
容家的下人經過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都掃地出門,換上了新人。那些被趕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了通風報信,也沒心思在杭州吃齋念佛了,連夜殺了回來,找丈夫清算。
兄妹兩並肩走進醫院。馮世真問:「哥,知道昨晚閘北的事了嗎?我在電車上就聽到有人議論?」
「都是些什麼人?」馮世真好奇。
「怎麼回事?」容嘉上厲聲問。
如今她已經離去,那個青年是否會懷念對面的那盞燈?
電車轉彎時,重心朝這邊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兒護在了懷中。
「好啦,別生氣了。」馮世真急忙笑,把裝著鋁飯盒的袋子塞進了馮世勛的懷裡,「媽媽包了包子,是你喜歡吃的香菇豬肉餡兒。還有我親手給你磨的豆漿。這個賠罪夠不夠?」
「容定坤這個沒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罵,「要是沒有咱們黃家,哪裡有容家今天?就算養著黃家全族也是應該的!」
馮世勛回過神,那怨忿的表情彷彿只是個錯覺,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溫柔地撫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該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給上司留下遲到的壞印象。」
手裡的毛巾落在書桌上,馮世真深呼吸,把毛巾撿了起來。
「是小廚房。」班頭說,「我已讓人把廚房給圍住了,可廚房上下都發誓只弄了白米飯和一盤素菜,沒有放滷蛋。這小子又死了,都不知道那滷蛋是哪裡來的。」
郭大壯嚇得涕淚橫流,不住作揖:「大少爺,我可腸子都悔青了。求您救救我,我給您做牛做馬!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我記得那個找上我的人,我幫你們找到他!求大少爺救我!」
馮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時的那個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對面孤零零的燈。
那穿著西裝的青年大步跨上樓梯,側臉轉彎時一晃而過。
午休時間,馮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飯。她們說笑著下樓,忽而一個青年從拐角急匆匆而來,同她擦肩而過。
容嘉上渾身巨震,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他這時才知道父親一直都懷疑馮世真,並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容定坤點了點頭:「她目前還算清白。但是,兒子,假如她真的來者不善,我不會因為她是你喜歡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莞爾:「只見慣你慢條斯理地說道理的樣子,想不出你吵架是什麼樣。」
容太太在他背後破口大罵:「你們父子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容嘉上,你害死我兒子,你把我的辛兒還回來!你欠我一條人命,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
就這時,不知何處殺出了一批武裝劫匪,打了這邊一個措手https://m.hetubook.com.com不及。對方武器精良,早就有埋伏。這邊將人朝陸地趕,那邊就有人鳧水上了船,殺了船員,徑直把船開走了。
馮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紅房子是婦幼醫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會跑到這裏來。
滿地都是破碎的東西,馮世真好不容易才找到塊地方落腳,抬頭看到安然無恙的飛機模型們,不禁笑道:「你倒沒捨得把你的模型都砸了。」
馮世勛捏著飯盒袋子的手微微顫抖,「是一群……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人。」
片刻后,門打開了。
飯盒一打開,生煎的香味撲鼻而來。馮世勛深吸了一口氣,「這次先放過你了。」
馮世真轉回了頭,深呼吸,自嘲一笑。
楊秀成說:「盯梢的夥計說,她在紅房子醫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實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沒有同可疑的人接觸過。」
玻璃哐啷粉碎,飛濺得到處都是。
容嘉上上樓的腳步聲沉得幾乎可以把樓梯地板擊穿。他徑直回了房,將門板甩上,在屋子裡煩躁地轉了兩圈,像一頭煩躁暴怒的狼,繼而猛地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落,然後摘下掛在牆上的一張全家福的相框,狠狠擲在地板上。
容嘉上喉結滑動,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於一切。」
馮世真回了他一個笑,轉身回了洗漱間。
「表姨夫很不高興呢。」楊秀成說。
「誰都不想和人起爭執的。」馮世真說,「太太沒了兒子,丈夫又——你別介意——丈夫又冷漠,她很孤寂痛苦,卻又不能像孫少清那樣一走了之。別人可以掙脫,她不行,她是可憐人。」
馮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
容嘉上眼神迷茫。
「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容嘉上被逗笑了,「難怪你們女人愛吃甜點,不然就容易使性子發脾氣。」
容定坤望向兒子:「很吃驚嗎?」
容嘉上朝雜物間里看了一眼。郭大壯被捆在屋裡的水缸上,臉色青白,大汗淋淋,好似活見了鬼似的。他身前的地上,餐盤狼藉,一個小個子的打手倒地,面容猙獰扭曲,嘴角有白沫,死不瞑目。
「今天怎麼到處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聲問。
容嘉上好奇:「你也和別人吵過架?」
「看來死人比子彈還管用。」容嘉上譏嘲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不要再遺漏什麼了。」
容嘉上的面孔霎時籠罩上了一層冰霜,眸子里一絲光都沒有。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衝突,依舊住在紅顏知己的公館里。新來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對她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可有什麼風吹草https://m.hetubook•com•com動都會去向容定坤報告。
容太太驚駭道:「不是說是孫家嗎,怎麼又成了我們黃家……」
容太太氣得無處發泄,將楊秀成叫了來,罵了個狗血淋頭。
容定坤很滿意,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肩。
楊秀成一臉委屈,將那些被趕走的人自己摁了指印的認罪狀拿出來給容太太看。
馮世真起身朝門口走,忽而回頭,道:「她說錯了。」
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報紙抽了去。馮世真嚇了一跳,扭頭見是馮世勛,這才鬆了一口氣。
離開容家已經好些天了,馮世真再沒有容家半點消息。容家派來盯馮世真的人還沒有走,卻是越發弔兒郎當。馮世真自己就可以輕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頭。
馮世真因為英語很好,被分給一位婦科專家做秘書。對方是個猶太老頭,溫和幽默,十分好相處。馮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簡單,不過是接待來訪的病人,接電話,整理一下醫案。機械地,毫無技術含量的,無限地重複著,也永遠不會有什麼提升。
電車叮噹響,搖搖晃晃地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
容嘉上像一頭被牽了繩子的狗,垂下了頭,溫順地在沙發上坐下。
容家的貨如期送出了海,送到了位於崇明島的一處偏僻的廢棄的漁村。接貨的人正在碼頭等著。
馮世真遲疑著,隨著女同事們一起走上了樓梯。
「她錯了。」馮世真說,「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會愛護家人,用肩膀替他們擋風擋雨。將來不論哪個女人嫁了你,不論誰投胎做了你的孩子,都會很幸福。」
「太太說話前可要先想清楚了。」容嘉上冷聲道,「你是容家人,還是黃家人!」
「噓……」
今天是馮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長的一早就來車站接妹子,卻見妹子拿著份報紙就從自己眼前走過,氣得啼笑皆非。
這些人里許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沒想到當面奉承,背地裡也一樣吃裡爬外。說起來,她畢竟只是個內宅婦人,驅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鑽了空子。
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會如何。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嗓音如脆冰:「太太情緒太激動,我還是等你冷靜了些再來說話吧。」
「這是我在家裡的時候烤的,你嘗嘗。」馮世真打開了自己帶來的一盒曲奇餅乾,「我看美國的一本醫學雜誌上寫過,說人生氣的時候補充糖分,會讓情緒穩定下來。」
對面的窗戶被推開,容嘉上站在窗前伸著懶腰。看到了馮世真,他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招手打招呼。
馮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邊,離閘北挺遠的,並不知道昨夜發生了暴亂。
醫院的鐘聲敲響,清越悠揚,回蕩四方。
楊秀成看https://m•hetubook•com.com了都暗暗心驚,急忙道:「表姨,這話就太過了……」
楊秀成為難道:「表姨,您是想太多了……」
「走路看書不看路的毛病總不改。」馮世勛不悅地捏她鼻子,「我在車站就等著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沒看到我?」
容嘉上問:「飯是哪裡送來的?」
「我並不想和她吵的。」容嘉上疲倦地說,「但是她恨我,我怨她,這個結的根源是二弟的死。二弟不能死而復生,那這個結就沒法解開。」
馮世真看得有點眼熱,又覺得很溫馨。
樓下,聽差繼續把桂樹鋸成數段,然後會搬到廚房裡,做了現成的柴火。容家也會重新雇一批人來填補被辭退的傭人的空缺。
「我哪裡說錯了?」容太太歇斯底里地揮開他,「要不是他,辛兒根本就不會被綁架!要不是他見死不救,辛兒也不會死!是他為了自己保命,任由綁匪害死了辛兒的!你瞧瞧他,和他那個薄情寡義的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才不管什麼骨肉親情,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
馮世真準時起床洗漱,洗臉的時候,聽到樓下傳來鋸木頭的聲音。她走到窗前張望,就見兩個聽差在管事的指揮下,正在鋸著八角亭旁邊的桂樹。
容嘉上輕嘆:「我知道了。以後我避著她吧。」
三十七下
誰想再被審問呀?老媽子們被嚇得魂不附體,紛紛搖頭,沿著側樓梯一溜煙地溜走了。
馮世真等她們都走遠了,這才敲了敲門。
餅乾散發著甜甜的奶香,容嘉上吃了一口,臉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容嘉上站在滿地狼藉中,憤怒地喘息,閉上了眼。
也許真的是與生俱來,容嘉上忽然又冷靜了下來,說:「換我也會這麼做。」
傭人平房的雜物間里,幾名手下聚在門口,見到容嘉上來了,神色越發惶恐。
馮世真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麼??」
馮世真沒好氣,直接抓了一塊餅乾塞進他嘴裏。
孟緒安的人只告訴她貨的事已經解決了,卻不肯說半點細節。容定坤丟了那位大帥托他運的貨,錢財和信用都受巨創,怕不付出血本是無法挽回這個損失的了。
馮世真奔出門,就見幾個老媽子正在容嘉上的門口伸脖子偷聽。她故意踩響了腳步走過去,老媽子們這才紛紛退讓開。
「半個小時前才清掃了一遍人,沒想還是沒掃乾淨。」容嘉上冷笑道,「郭大壯,你瞧瞧你的這個替死鬼,你可得謝謝他呢。你那老東家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怕你走得不利落,下得還是重毒呢。」
容定坤畢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羈。但是以馮世真對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難,他也會挺身而出,承擔自己身為長子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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