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以父之名
第五節

馮世真幽幽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呢。」
馮世真在腦子裡勾畫著一個純樸善良的青年的形象,卻頂著一張容定坤冷酷虛偽的臉。她急忙搖了搖頭,把那畫面趕出了腦海。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開跳舞會也行呀。」女郎不肯罷休,「爹地,我們把港口的那棟樓買了吧!求你了!」
話語戛然而止,他像一隻靈敏的獵犬一般猛地抬轉過頭,朝路的另一頭望過去。
馮世真擱下酒杯站了起來,清澈堅毅的嗓音在安靜的書房裡迴響:「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負著殺妻滅子的罪名,他在天有靈不知道多冤屈。我要給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靈。我要讓他們夫妻倆不再有誤會。我……我要找到我爹!」
世真……
她猛地別過臉,扶著沙發靠背,肩膀顫抖著,大口呼吸。
「也許真的活下來了呢。」楊秀成便柔聲道,「容定坤再惡貫滿盈,也未必能對一個嬰孩下手。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麼孩子送人或者寄養。」
掌燈時分,外面又下起了雨。北風呼嘯著,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緒安也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敵人不少,誰都很樂意挖掘容定坤的醜聞。容定坤不會把這麼大的把柄落在別人手裡,那他應該是把令尊的遺體藏在容家的地盤上。」
楊秀成點頭,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遞給馮世真,說:「這是容定坤的身體檢查報告。上面把容定坤的身體狀況寫得非常詳細,說他雙腿骨骼正常,並沒有骨折舊傷。」
「範圍也並沒有縮小多少。」孟緒安說,「天下那麼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個地方。」
「多呀。」錢氏說,「你爹為人和*圖*書仗義,朋友可多了。他到了上海后,和一群朋友同租了一個石窟門房子。因為朋友家孩子多,都把朝陽的大屋子讓出來,自己去住亭子間呢。為了這事,你娘可沒少埋怨他太憨厚老實,擔心他要吃虧。」
馮世真緩緩點頭:「當時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臘月。如果一個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裝飾,比如鬍鬚,帽子,那我娘確實有可能一時看不請,把人認錯了。」
馮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補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兒慘死。原先和真容定坤關係親密,有能力判斷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馮世真背脊一陣發麻,拉門把的手僵住。
孟緒安倒了三杯酒,給馮世真和楊秀成遞了過去,「楊先生可以把我們今天查到的事說給馮小姐聽了。」
楊秀成極受女士歡迎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立刻溫柔體貼道:「馮小姐是牽挂著弟弟?你還是懷抱著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來?」
她鑽進車裡,甩上了門,開著車,飛快地離開了。
姨母有些失望:「孟老闆看著還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娶親了沒?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確實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
容嘉上點頭,接著說:「這是個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個船舶位。岸邊還有配套的商鋪和酒店公寓樓同時在修建。」
孟家燒著壁爐的書房裡,馮世真用完了晚飯後,陪著錢氏聊天打發時間。錢氏已經自早晨的激動中冷靜了下來,拉著馮世真的手,絮絮地說著錢容兩家當年的舊事。
「我娘怎麼沒跟著他一道來上海?」馮世真問。
「說的是!」錢氏忙道,「是我糊塗了。等你回了容家,那可是連總統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子都嫁得的咧!」
她緩緩地轉過頭去。
馮世真抓著胸口的衣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面色十分難看。
「我要是他,我會把這人的遺體埋在一個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馮世真說,「不但能保證不會有人發現它,而且可以方便隨時去查看,好讓自己安心!」
在座的兩位男士都假裝沒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頭喝酒不說話。
孟緒安轉著酒杯,說:「我倒覺得,我們先找到令尊的遺體,帶著證據去逼容定坤承認罪行反而更合適一點。容定坤如今雖然殘了,卻終究不是普通人。貿然登門對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牽著鼻子走。」
她鬆了一口氣,又為自己竟然生出這樣的幻聽覺得又可笑又可悲。
「港口。」女郎提醒。
「嘉上,怎麼了?」緊跟著容嘉上腳步的年輕女郎出聲問。
馮世真說:「姨母口中的容定坤正直善良,對人熱誠講義氣,同妻子感情深厚。如今住在容府里的那位容定坤若不是受了妻離子散的刺|激后性格大變,那就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孟緒安抿著酒,道:「這也能解釋你為什麼會以為是親爹殺了你母親了,世真。」
「我爹當初在上海做什麼生意?」
說著,錢氏又嘆了一聲:「他同你娘雖然常年分居兩地,可是感情極好的。楨兒,回頭他見到你,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聽起來,確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楊秀成笑道。
身後,陌生的路人來來往往,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孟緒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會趁她沒反應過來時就立刻動手,然後再追殺你。小孩子,受了傷又掉進河裡,肯定活不了。hetubook.com•com剩下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那就更好處理了。」
馮世真啼笑皆非,道:「他這是我的……朋友,古道熱腸,幫我尋親罷了。」
楊秀成訕訕。
「我要見容定坤。」她說,「我要親口問他,他把我爹的屍身埋在哪裡了。我媽媽——我養母曾說過,我生母給她託夢,讓我遠離我爹。我之前以為這個容定坤是我親爹,所以我生母才這麼說。現在想來,我生母臨終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樣,以為兇手是自己的丈夫。」
「爹地!」女孩嬌嗔著問,「嘉上,你喜歡航海嗎?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遊艇,上個月才剛下水的。我打算請上同學和朋友在船上開個雞尾酒會,你一起來玩呀。」
「那我可得準備一份厚厚的賀禮了。」孟緒安大笑著走進書房,身後還跟著穿著中式長衫,拎著皮包的楊秀成。
馮世真緊緊握著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間都泛著淡淡的紫青。
「不!」馮世真雙眼逐漸亮了起來,「不,容定坤這樣的人,反而不會隨便處理這麼一具重要的屍體!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他殺了人,奪取了對方的身份。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擔驚受怕。他一定要把我爹鎮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來找他索命報仇。」
「可這如同大海撈針。」楊秀成說,「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誰清楚容定坤會把屍首藏在哪裡?也許早就一把火燒了——抱歉,馮小姐。我……」
跟在他身邊的人隨之望去,只見道路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你說的有道理。」馮世真啞聲說,「但是他沒有燒!七爺,還記得我趁著容定坤抽了大煙后套他的話的那次嗎?他錯將我誤會成了阿和,說他親手埋了他。埋了那和*圖*書就有墳,有墳就一定找得到!」
走在後面的一位中年男子點頭笑道:「從這邊出海也方便。總之是送給你的成年禮物,要你喜歡才好。」
「現在這一片的房子已經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容嘉上介紹著,「再往前走三個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經基本建設完成,私駕船……」
馮世真閉上酸澀的雙眼,點了點頭:「我當時已隱約能記事了,他自然要殺我。可我弟弟不過是個才滿月的小孩子,他或許……我不知道。」
「沒什麼。」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剛才說到哪裡了?」
「沒有骨折……」馮世真翻著病例,「你們說,兩個沒有血緣的人會長得那麼像,以至於一個人能冒充另外一個人,甚至騙取對方的親人?」
馮世真笑道:「橫豎不是要尋親嗎?等認回了親爹,讓他替我操持就好。」
「問出什麼來沒?」孟緒安把脫下的大衣順手往沙發上一丟,一邊倒酒,一邊問。
錢氏急忙起身,告罪離開了。楊秀成關上了書房的門。
「那可太好了。」女郎開心地笑著,「我們一家人都最喜歡航海,東岸的港口太遠,不如把船停在家門邊。爹地,你說是不是?」
「再像也不是一個人。」楊秀成說,「說話口音,行為習慣,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區別的。」
她望著容嘉上離去的方向,輕輕嘆了一口氣,順著原路返回泊處車。
中年男人呵呵笑,卻沒有輕易答應女兒的請求。容嘉上一邊敷衍著貴客的愛女,一邊帶著他們走遠。
半晌后,馮世真控制住了情緒。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經過那株殘缺的老樹時,容嘉上腳步停頓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溫柔繾綣。
「外甥女呀,」錢氏道,「我這做姨母多管https://m•hetubook.com.com閑事問一句,你和這位孟老闆是什麼關係?」
錢氏說:「你娘過門不久就懷了你,只好留在了郭家鎮。楨兒,我聽說你爹如今已經是上海灘頂天富貴的大老闆了,你快些同他相認呀。姨母幫你作證,保管他不能不認你!」
「你們容家早年還是鎮上的富戶,後來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容家已經有些難支撐了,長工都辭了大半。你爹是有遠見的人,也不想守著家裡幾畝地,一心想出去闖蕩。十八歲那年,他揣著五十塊錢,跟著鎮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
「為什麼不下手?」孟緒安卻是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譏嘲道,「留著他長成大小夥子,然後回來找自己報仇?姓秦的都殺了容家滿門了,還會在乎一個孩子?」
馮世真淡漠地笑了笑,又問:「我爹朋友很多嗎?」
「謝謝李小姐的盛情邀請。」容嘉上客客氣氣地笑著,不留痕迹地甩開了女孩纏著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盡量不上船。恐怕要讓你掃興了。」
楊秀成思索著點頭:「有些道理。」
楊秀成低頭摸了摸鼻子。
「生意的事我不大清楚。」錢氏說,「好像就是從碼頭進些次等的泊來貨,走街串巷的叫賣。後來他和朋友湊錢租了一個鋪子,生意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長,他那朋友欠了錢,你爹就把鋪子抵了出去,替朋友還錢。」
馮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滿了各種書本的桌子上一陣翻找,找出了一張上海地圖,拿圖釘釘在了牆上的軟木版上。
等到人都已經消失在路盡頭,馮世真才從樹後走了出來。
容嘉上在汽車遠去的轟隆聲中自小區的鐵門裡走出來,和那中年男人握手。彬彬有禮,儒雅俊美,已是個獨當一面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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